第十二章 第四節

李孝忠是大軍開抵雄州後,被种師中派來防河的原班人馬之一。他在這裡已經駐屯了一個多月,熟悉附近形勢和隔岸遼軍的配備情況。他利用掩埋屍體的機會,同大家反覆商量,擬訂出一個大膽的行動計畫,決定在午夜以後涉渡界河,去襲擊北岸十里外的一個敵方據點,那裡駐有兩名拽剌 和幾百人馬。拽剌耶律登哥是驃悍的勇將,在達魯古戰役中,與金人力戰有功,與我軍對峙以來,多次惹事生非,前來挑釁。李孝忠根據遼軍遺下的屍體來判斷,白天這支遼軍,肯定是他統率的,要報仇就報在他身上。

李孝忠熟悉地形,掌握敵情,這使他勝任為一名指揮者。但更重要的是他堅決相信這個行動為大家所渴望、所需要、所支持,並且毫無疑問將會實現,將會取得成功。他把群眾和自己的意願化為具體行動了,這使他成為一個很好的和當然的組織者。

李孝忠是一名低級軍官,在職務上,他沒有統帶過一百人以上的隊伍,可是根據他從軍十多年的經驗,他沒有發現過比現在更旺盛的士氣和激昂的敵愾心,這是他相信襲擊戰必然可以成功的最有力的保證。戰士們這股氣吞山河的勢頭,不要說去襲擊一支小部隊,即使面臨著十萬遼軍的全面攻擊,他們也無所畏懼,而準備與之拚命,與之同歸於盡。

戰士們對勝利有充分的信心,因為他們對死亡有足夠的準備。他們的活路是不多的,被敵人打敗,就會受敵人的屠戮,打敗了敵人,回來又可能被宣撫司以違旨的罪名殺害。根據戰場上的規律,對於死的準備越充分,勝利的把握就越大,兩者成為正比例。

他們商議完畢,埋好屍體,各自悄悄地回到營房,吃飽了夜飯,順手撈兩隻饃饃塞進腰帶里,準備回來當宵夜吃。然後覷個方便,把自己、戰友和長官的戰弓銜枚牽出,攜帶短刀、木棍、鐵鞭等可手的短刃,一齊到指定地點集中。眼前的渡口,雖然河床狹、取徑直,但是有大隊遼軍巡哨,深夜裡還是刁斗森嚴,吆喝聲、馬蹄聲不絕,這裡不是行動之處。李孝忠把官兵們帶到下游十幾里地以外的一個河灘旁,準備在那裡渡河。

李孝忠點點人數,比原來的還多出十名。他非常滿意地發令道:

「對岸有個哨鋪,只駐有三五名遼軍,哪幾個願意隨俺先涉河過去幹掉他們?」

「俺隨你去!」

「算俺一個。」

「俺哪回出征不打先鋒,這回可也少不了俺。」

許多聲音同時爭先恐後地回答,最後一個嚷得太高聲了,李孝忠不得不輕輕地制止他。李孝忠注意到在許多聲音中有一個有分寸的抑制的聲音,它恰恰與此時此地所需要的氣氛相適應,它帶有濃重的晉南口音。西軍絕大多數是隴右、陝西籍,也有些晉西、晉北人,晉南人卻是極少數的。他對這個人看了一眼,但在漆黑的深夜中什麼都看不清楚。

「你是誰?」

「涇原路隊將吳革轄下士兵王彥。」

吳革是楊可世親兵營的一名偏將,那麼他是楊可世的親兵了。

「你怎生來到此地?」

「俺剛隨楊統領在此,送走了他,就留著與你們一起了。這裡還有一個楊統領的親兵。」

「好,你就隨俺去!」李孝忠另外又挑了一名,準備他三個先渡河去,然後吩咐一名隊官呂圓登統率餘眾,命令他們留在這裡,不要說話,走動,且等彼岸的信息。

他們潛渡過河,輕易地解決了正在深睡中的兩名遼兵。過了這一關,他們行事的障礙就掃去一大半。李孝忠把一小片石子投進河裡,發出清脆的噗咚聲,這是約定的信號,大隊人馬就從這裡渡過河來。夜幕像一塊大黑布似地把他們的行動都覆蓋遮蔽起來,只有人和馬攪動水波時,才發出一點聲音,表明這裡有情況。大隊到達彼岸時。馬是濕漉漉的,腿肚子上都沾滿泥漿。人也是濕漉漉地沾滿泥漿。他們脫去布衫,抹一抹身體,把它擲到河灘上。他們光著身體,沐浴在逐漸加深的夜涼中間,感到無比的輕鬆暢快。李孝忠輕輕一聲號令,大家馬上行動起來,像一群野鹿似地向目的地疾馳。遼軍這個據點上懸掛著幾盞燈,微弱的光芒,在大片的黑暗中,顯得非常突出,正好成為他們馳遂的路標。

「不要看錯了目標,撲個空,才喪氣哩!」有人不放心地提出來。

「住口!」李孝忠嚴厲地制止他。這條路,他已偷偷地往來過三、四趟,決無走錯之理。在這些技巧問題上,他是有充分把握的。

陶醉在勝利和慶祝勝利的酒杯中的遼軍,絕沒有想到奉命不準還擊的宋軍也會來這一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疏忽到連大門口必要的崗哨也撤掉了,大部分官兵在醉夢中被一陣急促的鼓聲驚醒,慌亂中還來不及找到兵刃,就被一群疾趨而入的宋軍砍倒。有的赤裸裸地在床鋪中就被砍倒了,有的手腳比較滑溜些,跑到房門口也被砍倒,只有少數一些人經過英勇的格鬥,猛獸般地直衝到大門口,那裡已有大隊宋軍把守著,堵住逃出來的契丹人截殺。混合在一片怒吼、叱吒、鑼鼓、兵刃相接觸的鏗鏘聲和混亂的腳步聲中間,這一群衝出來的遼軍也沒能逃脫被殲滅的命運。

這是一場痛快淋漓的閃電戰,實際戰鬥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時辰,宋軍很快就獲得全勝。誰也沒法估計他們的戰果,他們只知道在滿腔怒火中,在深黑中,他們瞥見晃著辮子的敵軍,就死死攔住廝殺,他們砍著、刺著,用手揩抹噴到臉上來的鮮血,卻不曾計算殺死和砍倒了幾名對手。只有到戰鬥完全停下來時,李孝忠才問有沒有漏網的。

「前後門都堵住了,沒逃走一個,除非有人翻牆出去。」

「登哥拽剌吃他逃走不曾?」

「俺在大門口搠翻一個,」負責堵擊門口的王彥說,「他已倒地,兀自跪起一條腿來,一手撳住傷口,一手揮刀猛砍俺的腳踝,好不驃悍!不知他可是登哥拽剌不是?」

「待俺親自去看來,俺識得他的嘴臉。」李孝忠說著就提起燈籠隨王彥一起跑去查看,他證實了這個被搠了七、八個傷口還緊攥著刀把子不肯放鬆的屍體確是登哥拽剌無疑,不禁泛起了一種軍人的敬意。

「這才像條好漢的死!」他稱讚一聲,然後向部屬說道,「非是俺定要把他殺死,他殺了我家多少弟兄,非殺了他,不足為弟兄報仇雪恨。如今好了,報了大仇,雪了大恨,弟兄們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不枉大家出來拚命血戰一場!」

李孝忠再一次傳令里里外外都去搜索一番,看有沒有漏網的敵人,然後傳令舉起火把,把這座廟宇改成的營房燒掉。

歸途中,他們屢次回頭去看這場由他們卷燒起來的漫天大火,他們聽見一片急促的號角聲,戰鼓聲以及被它們集合起來的追擊部隊從四面八方發出來的馬蹄聲。他們本來可以太太平平地回去,似乎還沒有過足冒險癮,有意用一場大火引來這許多追騎。李孝忠滿有把握地率部循著原路回來。他們聽到被遠遠撇在後面和追到岔道上去的追騎,不禁發出一陣陣愉快的揶揄的笑聲。

追騎好像排開隊伍、奏著軍樂在歡送他們,真是禮貌周到。他們可來不及回禮了。他們順利地渡回界河,甚至丟在河灘旁帶著泥污的衣服也撿回來了,一件都不短少。

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界,他們才不舒服地想起宣撫司的這道亂命,想起闖下了這場大禍,不知道將何以善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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