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二節

童貫這步妙棋是採納了他的主要僚屬趙良嗣的建議,又加上幾個親信的精心擘劃,反覆推敲成熟後才付諸實行的。因為事涉機密,直到如今,完全了解內情的,也只限於這少數的幾個人。

原名馬植,後來經過北宋朝廷兩次加恩,換名賜姓,才取得現在的姓名的「趙良嗣」是一個從遼逃亡來到北宋的官僚貴族,是一個充滿了傳奇性的神秘人物,是童貫龐大的智囊團中極少數可起實際作用的高級幕僚之一。

趙良嗣是「聯金伐遼」這一外交策略的真正創始發明人。後來由於這個建議被朝廷所接受,許多人都來搶奪它的發明權,但他們都是一些冒牌者、影戤者,這塊真正的金字招牌只應當掛在趙良嗣的店面上。

趙良嗣雖然是它的真正發明人,但並不是它的最初執行者。最早參加海上之盟外交活動的人員是馬政,然後是馬擴,當然也還有他們的隨行者。只有到了最初的危險階段已經過去,談判開始順利進行的時候,趙良嗣才參加入內,並且以他卓越的談判藝術,使這項外交話動取得顯著的成果。

人們喧傳趙良嗣是個不忘漢家、緬懷故主的「志士仁人」,即使在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動尚未開始,宋、遼兩邦還保持著正常關係的時期,趙良嗣就以這個好聽的名聲騰譽在一部分北宋士大夫的口碑之中。

趙良嗣出身於一個既受到契丹貴族統治、同時又心甘情願地幫助契丹貴族統治北方廣大人民的漢族官僚大地主的家庭里。對於統治者,他們是奴才,對於廣大的被統治者,他們又是主子。他們是一種鑽在夾縫裡的奴才式的主子。奴才的馴良和幫凶者的兇惡,他們兼而有之。

趙良嗣既然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里,當然不可能具有遠遠超過被這個客觀現實所決定的思想水平。說什麼不忘漢家、緬懷故主,都不過是他為了要抬高自己的身價貼上去的標籤。凡是要賣身於別人的人——無論是他的祖先賣身給契丹貴族,無論是他本人又回過頭來賣身給北宋王朝,除了需要有一點為新主子效勞的本領以外,也需要貼上好看的標籤才賣得起好價鈿。人類社會開始有了交易以來也同時發明了廣告術。所謂廣告就是要人們相信實際上不存在或者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趙良嗣的標籤就是他的廣告。因為他所隸屬的那個階層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成為產生他在標籤上寫著的那種高尚情操的溫床。對於北宋的統治階級和契丹貴族兩者,他沒有道義上的選擇,只有利害上的考慮。他要選擇的只是看哪一個集團能夠給他更多的功名富貴。

有一點是不容否認的,趙良嗣確實很有才氣和活動能力。他不幸偏偏生在那樣的「末世」,當時遼的貴族統冶集團已經腐朽到這樣的程度,它只需要唯唯諾諾的聽話的奴僕,而不需要喜歡標新立異、嶄露頭角的幫凶者了。那個需要有能力的幫凶來幫助他們建立、鞏固和維護貴族統治的「盛世」早已過去了。趙良嗣急於功名,稍為露出一點才華,就顯得與其他的幫凶者格格不入,主子也看不上眼,使他有了生不逢辰之感。再加上一系列的人事摩擦,他在祖宗為他鋪平的富貴道路上,幾番絆了腳,摔了跤,以致造成他的仕途躑躅,停滯不前,還被帶上一頂「內行不修」的帽子(在這個階層里,有幾個人內行修潔?這無非是欲加之罪,隨手撿來的帽子)。這當然使他深感不滿,於是產生了另謀出路的想法。

此外,他在政治上確是非常敏感的,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腐爛連頂的遼政權很快就要走上崩潰的道路。他採取了一個大膽果斷的行動,偷偷鑽進北宋派到遼政府來賀聖壽的使節童貫的行館中,縱論天下大勢,就勢獻上聯金滅遼之計,深受童貫的賞識,接著就在童貫的掩護下,喬裝為使團的隨行人員一起回到東京。

在遼的統治集團中被人像爛蘋果一般扔掉的趙良嗣,一到東京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重視。首先,他是以「不願臣虜」的高姿態來標榜自己的,這使得他的賣身交易有了道德上的借口。然後他發揮了全套本領,他對遼的統治內幕,包括北面官和南面官 兩個方面都是如此熟悉,對於遼的政治、軍事情況如此了如指掌。他所預言的遼、金戰爭的發展趨勢被後來十年中發生的事實一一證實,如合符契。一個人的預言能有這樣高的命中率,說明他的觀察力、判斷力確非尋常流輩可及。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在北宋士大夫群中成為一個矯矯不凡的實力派,一個名實相符的「契丹通」。他令人信服地論證遼朝必將滅亡,北宋政府應該從中撈到好處,實際上是巧妙地挑動他們的貪慾,使之同意他的聯金伐遼之議。

不過別人只能起輿論作用,關鍵人物是童貫。一定要得到童貫百分之百的首肯,經過官家批准,他的理想才可能實現。

從三年前朝廷派馬政泛海使金,開始了海上之盟的活動以後,趙良嗣的理想逐漸得到實現。他要從中撈到好處,必須依靠童貫的推挽,童貫要想取得更大的富貴也需要他的幫助。他們兩個相互利用,靠得更緊了。

馬政、馬擴和趙良嗣先後參加了海上之盟。由於各人的動機不同,在共事的過程中,難免要發生這樣、那樣的齟齬。就算這樣,馬政、馬擴還是高度評價了他的活動能力。馬擴不得不承認在和完顏阿骨打以及其他女真貴族的辨難爭執中,他的頭腦是清楚的,言詞是犀利的,而且從客觀效果來看,大體上也還符合北宋朝廷的利益。

當然馬擴對他的評價不是從道德意義,而是從實際事務出發。這一點趙良嗣自己也很明白,因為共事得長久了,他那些政治標籤早已褪去顏色。此外,他雖然是個功名之徒,卻不是一個能夠作偽到底的偽君子,日久終要露出馬腳來,馬擴從實際事務上對他的評價已使他感到心滿意足了。

在日趨分崩離析的遼政權中,抱著與趙良嗣同樣想法的人顯然不止他一個。趙良嗣的表叔李處溫就是另一個例子。

李處溫的家世比趙良嗣更加烜赫,他的祖父李仲禧、伯父李儼都被賜姓為耶律,封為王、公。可是這個冒牌的「耶律」畢竟是件西貝貨,他們必須拖牢奚、契丹貴族的大腿,譬如說他伯父耶律儼就是抱牢國舅蕭奉先的大腿,才保得牢十多年南面官的領袖地位。李處溫少年得意,竟然忘記了這條祖傳的信條,對主子們也有些忘形起來,這當然不會給他帶來好結果。於是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走上了與趙良嗣同樣躑躅的道路。

共同的命運產生了共同的思想情感,在那時,表叔侄終日廝混在一起,推心置腹,無話不談。趙良嗣在南奔前曾和李處溫以及他的兒子李奭三人一起到燕京著名的北極廟中瀝酒設誓,約定彼此在南北兩方面積極活動,如有成功,彼此提攜,決不相負。

趙良嗣南奔後,知道李處溫在宦途中已略有起色。沒想到在最近風雲多變的政局中,李處溫脫穎而出,居然因擁立耶律淳夫妻為帝後之功,一躍而居首相之職。這個消息第一步是由和詵打聽得來的,續後又經過從遼逃來的趙良嗣的親戚張寶、趙忠二人證實,確非虛傳。他們又打聽得李奭現在宮中擔任宿衛,受到帝後的寵信,宮中、省中的大權分別掌握在他父子倆手中,聲勢非凡。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趙良嗣決定拿他父子倆來當做自己的政治資本,猶如童貫拿他趙良嗣當作他的政治資本一樣。他立刻向童貫獻計,要打通李處溫這條內線,敦促耶律淳投降,或者唆使他們發動宮廷政變,捕獲耶律淳,以達到不戰而屈人的目的。

趙良嗣深信這條計策十拿九穩。並非因為他跟李氏父子有一段香火因緣,這是不可靠的,他們誰也不會認真相信「如有渝盟,神明殛之」一類的鬼話,而是因為他們都是功名之徒,都懂得從現實的利害關係來考慮自己前途,所謂「利之所在,趨之如騖」,這個對他們性命相關,才是十分拿得穩的。目前李處溫雖然高踞首相之位,可是遼政權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它的滅亡,只是指顧間事。耶律淳分明是一隻巢于飛幕之上的燕子,一條游於鼎沸之中的大魚。他李處溫一向見事明白,利害分曉,難道為了這一爵之榮,就肯去當耶律淳的殉葬品不成?他李處溫,還有那個由於私怨一向對契丹高級貴族切齒痛恨的表弟李奭決不是這樣的大傻瓜。只消把他們拉上一把,他們一定會把耶律淳當作一件奇貨賣給北宋朝廷,這個,他趙良嗣知之有素,確有把握。

趙良嗣的建議,深契童貫之心。因為童貫自己也是個政治冒險家,「富貴香餌拋將去,哪有魚兒不上鉤?」這就是他的人生哲學。以己度人,他相信這確是一條好計。他們把張寶、趙忠兩個召來,溫言慰諭一番,當場就填寫了團練使的告身 ,又厚賜金帛,要他們潛入遼境,進行秘密活動。先去搭上李處溫的關係,把趙良嗣給他父子倆的信送去,然後相機行事,或正面勸降,或暗中策動叛變,如果大功告成,將來的賞賜決不止現在的千百倍。由於宣撫使親自打了包票,又有趙良嗣在一旁亟力慫恿,攛掇得張、趙兩個又驚又喜,心癢難撓,恨不得立刻飛過境去,把這件天大的功勞用兩副翅膀掮回來。

宣撫司給耶律淳的勸諭書是一篇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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