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亦真亦假懸崖撒手 非霧非花陌路逢親

話說寶玉在翠玉樓後巷聽了花魁唱曲,知是故人,便要射門求見,忽又思及伊人性情乖僻,素來高傲自持,必不願今日沉溷之態落在自己眼中,遂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嘆,沉吟半晌,終覺見也無益,徒增傷悲,遂痴痴的聽了一回,從薛濤、關盼盼、唐琬一直聽到魚璇璣,心裡頭倒像是跟著那十個女子從生到死活過一遍,由那些人,便又想及黛玉、晴雯、香菱、金釧、乃至元春、迎春、秦可卿、尤三姐等一干人來,想到富貴榮華,無非煙雲,綺年玉貌,終歸塵土,不禁忽忽如有所失,心裡空空蕩蕩,竟不知所為何來,今向何去,怏怏的垂頭去了。

回至江邊時,只見煙水蒼茫,青碧連天,一艘艘旗旌如林,卻不見自己的那隻船。先還只道走錯了路,便又來回看了兩遍,果然不見,這方著慌起來,忙到處問人時,多說不知道,好容易問著一個紫臉膛瓦刀臉的半老漁公,扎著褲角在那裡潲網,便又上前說了始末。那艄公一長一短的問明了是怎樣怎樣一隻船,如何如何一個人,將腿一拍道:「果然不錯。起先我見那船停在這裡,一個胖子先上了岸,接著公子也上去了,不一時,胖子急匆匆的回來,立逼著扯起帆來便叫開船。我看他神色張皇,便有些疑惑。據公子說來,竟是遇見拐子了,特地騙公子上了岸,他們好趁機逃走,倒不知丟了什麼沒有?」

寶玉聽了,又驚又急,幾乎哭將出來,頓足道:「我全副身家都在船上了,這可怎麼是好?」忙拿出錢來求艄公替他追去,許他只要追得上,情願拿出一半貨物相謝。那艄公笑道:「別說那是只快船,我這打漁的舢板追不上,便是也有快船,這會兒沒風沒浪,那船少說已經開出兩個時辰,總有五六十里地了,卻往那裡尋去?」寶玉跌坐在地,半晌作聲不得。那艄公見他可憐,又道:「如今並無別策,公子不如往官府里報個案,添了失單,若是天可憐見,或者將來還尋得到。」又與寶玉指了官府所在。

寶玉無法,只得依著指點往衙門報了官,不過走個過場,白勞動半日腿腳口舌而已,那裡派得上用場。幸好懷裡還揣著些散碎銀子,遂雇了車,仍往京城裡來。一路朝行夜投,搭車住店,三餐一宿,件件都是錢,不到半路,銀子已花得精光。幸好離京已近,只得一路乞討拄杖而行。

那寶玉自出娘胎來也不曾受過這般凄楚,從前在紫檀堡時雖然已經貧落,卻還有寶釵、琪官等人陪伴,襲人、麝月朝夕侍奉,到底不曾親手拈過一針一線,煮過一茶一飯,如今竟連一餐一宿俱不可得,討得到時或有一頓飽飯,討不來時兩三頓餓著的時候也有,夜裡更是隨便草叢樹下,破洞寒窯,不過走到那裡睡那裡,不上一月,便把個飲甘飫肥的公子哥兒熬成面黃肌瘦的叫花子了。

如此好容易掙扎著進了京,已是初冬時候。這日方蹭到一處莊子上,只見枯柳衰楊,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煙,遠遠看見一戶人家屋頂上冒著炊煙,不覺更加飢腸轆轆的起來。迤邐行來,只見小小一處院落,院門半掩,裡邊有個女孩子坐在那裡搖著車兒紡線,雖是家常打扮,荊釵布裙,卻生得眉清目秀,嬌娜秀麗,不似尋常村姑模樣。寶玉見了那女孩子,心裡別的一跳,只覺得此情景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且那女孩子十分眼熟。正在出神,忽聽有人叫了一聲:「巧姐兒,那菜包子蒸得了沒?」便見一個老嫗從柴門後轉出來,穿著棉襖棉褲,兩手猶在腰裡摸索著正系褲帶呢。那女孩子答應一聲,放了紡車轉身進屋。

寶玉耳中一震,猛然省起——那女孩兒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嫡親的侄女兒,賈璉、王熙鳳之女巧姐兒,叫他的卻是那年上門打秋風的劉姥姥。心下又是詫異又是羞慚,忽見那姥姥抬頭向這邊望了一望,忙轉身急走,慌不擇路,只管向村外頭跑來,心下不知如何,生怕被追上的一般。

不覺來至村頭,忽的一陣怪風,下起雪珠兒來,急密如織,瞬息將衣衫冠履盡行打濕。寶玉避之不及,緊跑幾步,忽見路前現一古寺,年久失修,傾斜欲頹,門前有一石碣,寫著三個大字,乃是「菩提寺」。當下也不及多想,匆匆進來,只見寺中神像剝落,佛龕半塌,裡面早有一個人背著身子在烤火,聽見人聲,回過頭來,兩下里都猛可吃了一驚。原來那人雖然衣衫蔽舊,形容憔悴,卻生得俊朗秀逸,儀錶清雅,面如冠玉而溫潤,目似含珠而精瑩,一派的器宇不凡。那人卻也不住打量寶玉,滿臉驚疑不定,半晌忽有醒悟之色,問道:「兄長可是姓賈?」寶玉大驚,忙問:「兄台何以知道敝姓?原來是認識的么?」

那人笑道:「雖不認得,卻久仰兄台尊諱形容,只恨不能一見,不料竟於今時斯地相逢,也是一段奇緣。」寶玉此時卻也省得了,笑道:「想必閣下便是甄世兄,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那人正是甄寶玉。自他家被抄後,家財盡沒,家人理當去籍為奴,在菜市口當街變賣,人們皆知他原是金陵省體仁院總裁之子,豈肯買來為奴,遂都不肯問津。如此延宕一年,每日一早出街,至晚方回,受盡白眼貧舌,不消細言。幸有東王上了一本,說他家其實罪不至此,皇上法外開恩,遂發還十七間半房產,容他們存身。無奈甄寶玉不擅理家,又無進益,未到一年,即復當賣凈盡,又值父母雙亡,更無所出,遂賣了房屋,料理過喪事後,即帶上所余不多銀兩,雲遊山海大川,以至流落於斯,卻不料因緣巧合,竟得與賈寶玉相遇。

兩人通了名姓,重新廝見,照鏡子似的彼此打量半晌,不覺莞爾而笑;及敘起兩家境遇,其偃蹇流離,樹倒巢傾之勢,相差無幾,又不禁灑了幾點淚。甄寶玉又道:「從我記事起,便聽家裡人常說京城榮國府有位公子銜玉而生,心中每每讚歎驚奇,今日幸得識荊,不知可賜一見否?」賈寶玉笑道:「為了這個勞什子,也不知添了我多少嗷嘈。任誰見了都說稀奇,終究帶了他二十年,也未見著有何稀奇可貴之處。」說著,自衣領里掣出玉來。

甄寶玉見了,只覺心裡「突」的一跳,倒像把個心嘔出來托在手掌中的一樣,不由緊緊攥住,翻覆看了幾遍,又將小字細細讀了,猶自半明半昧的出神。忽聽賈寶玉在耳邊同自己說了句什麼話,恍恍惚惚答了句「什麼?」及寶玉又說一遍,方知是在問自己日後打算,因笑道:「石崇因財招禍,楊修以智令夭,何如平庸無為之輩,反得善終。比如閣下,若不是那一船貨物,也不至使船主人見財起意,至於流落荒郊。我如今兩手空空,再無可失,再無可戀,倒是無所掛慮憂勞的,不過走到那裡是那裡,哪有什麼『打算』哩?」說著,將那玉仍交在賈寶玉手中。

彼時凍雲黯淡,暮色蒼涼,已是掌燈時分,那雪越下越大,早成鵝毛之勢。二人在殿上尋了一盞瓦燈,幸還有半盞燈油,遂點亮了。甄寶玉道:「我方才進來時,已往後殿看了一遍,並無一個僧人,倒幸得屋檐下堆著許多柴草,才得以點了這個火堆。只是這會子肚中空乏,實在餓得難受,不如再找找看,可有什麼裹腹之物。」又將身上披著的一床破氈毯破開兩半,分半張與賈寶玉披在身上禦寒。

二人冒了風雪同往殿後尋去,只見兩三間東倒西歪的禪房,七八隻缺牙崩口的杯碗,並無一隻箱籠等物,好在廚灶俱全,尋了半日,粒米皆無,只找見一隻粗胎腌菜缸,尚有隔年漬的半缸酸白菜,撈起一棵剝了瓣嘗嘗,又咸又臭,也只得自井裡打了水,擇洗乾淨,又在檐下柴堆中抽出一捆茅柴,生火煮了一鍋開水,灶沿上尋著破口裂紋的兩隻粗瓷碗,用開水仔仔細細里外涮洗了,又去尋茶,那裡尋得到,只得拿進來。賈寶玉便坐在蒲團上,甄寶玉便坐在拜墊上,兩人將白開水就著酸白菜胡亂吃了,不過欺瞞臟腹,假作溫飽而已。

甄寶玉見賈寶玉吃得愁眉苦臉,知他不慣,笑道:「人生至樂,莫過於『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今雖無雨,這『瑞雪兆豐年』卻比甘雨更加祥瑞難得;你我說是初遇,實為故交,在此劫後相逢,荒郊偶遇,實乃賞心樂事。縱無酒菜,又何妨以水當酒,煮韲為醴,雖寒冬噎酸虀,而甘之如飴;即雪夜圍破氈,亦如坐春風。豈非雅會?又何必長吁短嘆,杞人憂天的起來?」說得賈寶玉鼓舞起來,笑道:「倒是甄兄豪爽有雅興。弟實慚愧。弟方才進來古廟之前,在村裡見了一個院落,看見有個女孩兒在紡線,當時只覺眼熟,倒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這會子才想起來,原是那年我隨了璉二嫂子給秦氏送殯,在鄉間見了一個村姑紡線,可笑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紡車為何物呢,還是那姑娘教的我。」甄寶玉道:「正所謂『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你我生於膏粱,長於錦繡,倒上那裡去識得他呢?這也平常得很,不為異事。」

賈寶玉道:「不然,你道剛才那女孩兒是誰?原來便是那年帶我去鄉下的璉二嫂子的女兒。如今我璉二哥哥、嫂子俱已過世了,只有這一個女孩兒,誰知竟淪落在這裡,做了村婦。撫今思昔,正是白雲蒼狗,世事難料,故而在此嘆息。」甄寶玉嘆道:「人世間的緣法,原難預料。比如你我,論起來幾輩子的交情,誰知遍尋不見,倒在這兒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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