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回 鴛鴦女義守終身制 畸零人悲題十獨吟

忽聽得身後有人喚了一聲「二爺」,卻是家人王住兒尋了來,說有客在大門前下馬,就要到靈前祭拜的,只得撤身回來,忙忙趕去靈前跪禮。方至正廳,猶未進廳時,只見鴛鴦在那裡點算燈燭器皿。寶玉忙湊上前道辛苦,又說:「自你們過來南京,襲人好不惦記,天天說起你。」

寶玉看見鴛鴦一身重孝,滿面淚痕,反倒愣了一愣,哭聲為之一頓,家人忙扶起來,引來挺靈之所。只見輓聯擁簇,香燭俱全,當中設著王夫人靈位,寶玉撲上前撫棺痛哭,問明王夫人申時咽氣,酉時易簀,只比自己進門早了一日不曾得見,愈發痛心疾首,直哭得風凄雲冷,鴉寒鶴唳,旁人無不落淚。鴛鴦百般勸慰,又說老爺尚卧病在床。寶玉這方收了哭聲,忙爬起來入內稟見。那賈政合衣躺在床上,闊別三載,愈見老邁,兩鬢盡已斑白,神昏色喪,委頓不堪,見了寶玉惟知喉間嗚咽而已,更無一語相問。寶玉越覺辛酸,略說了幾句萱堂見背,父親更該節哀保重等語,復又換了孝服出來。鴛鴦早在靈右設了白褥坐墊子,寶玉便跪在那裡行孝子之禮。

寶玉念了兩遍,一時引動興緻,且也正覺口渴,遂牽衣上來,只見許多華服峨巾的食客,正在窗邊揮豁談笑,說些市井新聞,便也向臨窗擇了一張雕花酸枝木椅子坐下,要了一壺龍井,兩碟點心,一邊看街市上風景,且聽那些人談論。

未嫁曾為陳侯女,添妝呼作息夫人。

是日王夫人首七,鴛鴦備了一桌祭品,寶玉捧觴獻酒,禮拜盡哀,賈政也強撐著起來,至靈前拈了香,祝告一番。外間設了席答謝親友,寶玉因須持戒,不用陪席,只出來讓了一讓,復又進來。橫豎飯時無人上香,他便得空出來,往後院遊逛散心。但見廂房、暖閣、茶灶、葯欄、箭圃、鹿苑以及園丁住宅俱備,卻多半蕭條冷落,園中假山雖有幾座堆得也還玲瓏有致,其餘卻都坍的坍,倒的倒,靈石滾落一地,好不蕭索凄涼;又見幾處樓閣,有缺了一角的,有窗欞門扇盡毀的,也都頹敗潦倒,唯有樹木倒還茂盛森濃,密匝匝的望不見天,那些蟬嘶鳥鳴雖然噪耳,卻還有幾分熱鬧。不禁點頭嘆道:從前只聽人說金陵老宅如何軒廣闊氣,真真百聞不如一見。想來那些洞房曲欄,當年塗澤得青綠丹朱之時未必不輝煌彩爍,如今卻都成了一味灰白慘澹之色,正是景隨人心,人的勢倒了,園子的氣數也跟著將盡,倒是草木無情,依然這般蒼翠。想著,腳下已過了一座白玉石橋,忽然聞得噹噹的撞鐘之聲,抬頭看時,只見園牆缺口處現出一段梵寺古剎來,砌著金頂,頂上略有些紫雲環護,像是有些年月的,便欲去隨喜一番。

楚囚兒女莫輕嗟,天下量才分半些。

王夫人忙親手扶起來,笑道:「你是伏侍老太太的人,不必行這大禮。」鴛鴦只是跪著不起,說:「老太太待我的恩情是不必說了,殺身也難報的。只是我死了卻也與老太太沒什麼好處,不如守著老太太的靈,每日掃墓洒水,朝夕作伴兒,便如老太太在世的一般,也不枉了他老人家待我的好。太太若肯成全我這片心,方敢起來。」王夫人大出意外,忙勸道:「好孩子,你雖有這個心,我卻不忍見你這樣。你才二十幾歲,正是花朵兒一般年紀,怎麼便好說到一輩子的話上?我早已替你打算過,要與你尋一門正頭好親,看著你風風光光的出嫁,為的是雜務繁忙,就沒顧得上,原想等著老太太周年過了,再與你操辦。」

老者笑道:「是本地翠玉樓里花魁姑娘做的詩,取古人中十位特立獨行、不同尋常之奇女子,或詠或贊,或嘆或憐,吟成十律,所以總題為《十獨吟》。自從見世以來,傳遍江南地北,才子文士,無不成誦。凡人若想上他門去拜訪,必得先熟讀了這十首詩,還要說出個子午卯丑,見解獨到才能得見,所以《十獨吟》竟成考題,仕子無不熟誦深究,竟比考科舉的還用心。」寶玉聽了這樣新聞,哪有不心奇的,便又向那老者索詩來看,那人笑道:「我腰裡無金,腹中無墨,既沒那些閑錢去孝敬翠玉樓,也沒那樣高才去親近花魁姑娘,沒的隨身攜著那些詩做什麼?」

那些酒客催促道:「你且別只管發問,到底這詩里寫了些什麼,也與我等掰解掰解。」寶玉遂一一指與眾人道:「這裡十位古人,乃是十位古往今來身世奇特遭際不凡之奇女子,上自貴妃、女宰,下至侍婢、歌妓,皆曾經得意後遭離難之人,可見詩人是經過些浮沉顯達而終於式微的,尤其起筆之薛濤、壓卷之魚璇璣,一則出身閥閱而淪落風塵,另則曾經出家復還俗為妓,當是詩人自喻。究竟不知那姑娘是何來歷,多大年紀,相貌又是怎樣?既有這樣高才,何以又入了這個行當?」

隔兩日閑了,寶玉忽想起牆後那座廟來,便又往後園來,誰知出了斷牆,只見後頭一條窄巷,恰捱著另一戶的後院牆,卻並無什麼金頂佛剎,不禁詫異。後來尋了王住兒細問,也說園後面本來就是人家,從未有過什麼廟宇。倒把寶玉弄得怔怔忡忡,疑是自己眼花,看了幻景,只得暫且放下。

浣花溪畔校書門,金井銀台碧玉盆。

稍時丫鬟回來,卻說鴛鴦已經回墳上了,留話說:「走開了這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冷清,因此加緊回去了。承蒙老爺、二爺器重,委以大任,只是見識微淺,沒經過什麼大事,料理得頭清尾不清的,顧此失彼,惹下多少紕漏,改日再來磕頭領罪。」寶玉無可奈何,想到那樣風流聰慧的一個可人兒,只為經多看淡,竟將兒女痴情看破,甘願與荒草孤墳為伴,守節如玉,勵志如冰,倒感慨了半日。走來回覆與父親知道,賈政聽了,將頭點了兩點,各自無語。

鴛鴦道:「太太雖是為了我好,我卻早死了這個心。老太太生前,我原發過誓,要一輩子跟著他老人家的,至死不嫁人;如今老太太雖過世,我的誓還在,情願終身守制,一輩子替他老人家看墳作伴,再不反悔的。」王夫人這方想起從前的話來,心下頗覺不忍,含淚道:「我知道你心高氣大,從前為了大老爺的事,所以起了那個念頭。只是如今大老爺已經過世,你又何必再提這些話?」鴛鴦只搖頭不允,說:「說出口的話,潑出盆的水,怎麼能說過當沒說呢?我的心早已定了,只求太太答應我,便是疼我了。」王夫人拗不過他,只得應允,在祖塋旁撥了一所房子與他居住,又每月著人送些油米,如今已是三年有餘了。

昭陽殿上辭華輦,長信宮中停管弦。

成帝輕才偏重色,燕妃擅寵遂專憐。

偶吟秋扇成佳讖,謝卻春風灰綺年。

相思卻如天上月,年年夜夜盼團圓。

鳳儀亭上凱歌頻,慧眼偏逢亂世春。

是日方用過中飯,府里來了幾個從前的年老家人,各自提了些冬菜、火腿之類,孝敬賈政。賈政感於他們不忘舊主,親自出來陪著說話,款以新茗。因說起京中情形,賈政想起一事,向寶玉嘆道:「你回來這些日子,也該是回去的時候了,總不成大年節下,留下你媳婦孤身一個在京城裡過年。原說進則仕,退則農,只待安定下來,就接你們回來長住的,如今看來竟不能夠,從前常說『坐吃山空』,眼下山果然空了。我不過是這樣,『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只好苟延殘喘,老於是鄉,過一日算一日的罷了。你們卻還年輕,往後幾十年光景,再不謀個妥善營生,將來如何是好?」

一葉報秋淚模糊,百金難買錦屏虛。

昭陽殿上辭華輦,長信宮中停管弦。

原來當日賈政扶了母親靈柩回鄉,棄舟登岸,早有金陵老家的人在那裡跪著迎候,便不回家,徑往祠堂里安靈。那邊早已搭起孝棚子來,不免請僧道,看陰陽,作法事,破土下葬,勒碑刻字,足足忙了月余方才消停。遂將下剩的銀子於城外置了百來畝田地,派了庄頭看管,老宅里原有幾房男女僕婦,也多半遣散了,只留下極妥當的兩三個家人,四五個丫鬟。別人都還好說,惟有金鴛鴦原是賈母至心愛之人,生前看待得如女孩兒一般,如今賈母雖逝,王夫人卻不好視作尋常鬟婢看待,若說遣散出去,卻又未免無情,心下頗覺為難。鴛鴦自己卻也覺得了,是日換了一身縞素衣裳,頭上戴著孝髻,腳下穿著白鞋,霜清雪冷的走來與王夫人磕頭,要往墳上給賈母守靈去。

「千金散盡求一醉,萬卷讀通焚四書。」

卻說經此一番張羅,王夫人當初帶回金陵之資又已罄盡,雖是變賣了些田產添補虧空,卻是救得眼下救不得長遠的。況且賈政病勢漸老,已成沉痾,片刻離不了醫藥,越覺得捉襟見肘。寶玉每日侍奉湯藥,不免又耽擱數月,天氣一日日變冷起來。逢到交租,那些莊農明欺賈家無人諳於此道,便都瞞的瞞,賺的賺,或說收成不好,或推家境艱難,或虧或欠,或用稻穀抵債,三頃收不得百畝,一兩抵不了三錢。寶玉原本不通庶務,況本口訥心軟,自然由得那些莊農撥弄。

只聽那些人先說些秦淮風月,揚州瘦馬,漸至本地風光,議起青樓中的一件異事來,坐在首位的一個老者道:「提起這位花魁姑娘,真是前所未聞世所罕見的一個奇人,那相貌是不用說的了,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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