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王熙鳳臨歧能權宜 花襲人遇事有始終

話說賈璉因鳳姐私受錢銀,惹下官司,意欲休鳳姐以自保;及至聽鳳姐有方法保全自己,忙又換了一副面孔,拿過休書來欲撕。鳳姐卻按了他手道:「撕不得,還指望他做你護身符呢。」因扯了賈璉坐在身旁,不慌不忙的分解給他聽:「攛掇張華告狀的人是我,讓旺兒找人殺張華的也是我,張華如今並沒有死,便不算人命官司;那尤二姐更是自己小產,吞金子自盡的,關著你我什麼事?就是張金哥和守備的兒子,也是自己懸樑跳河,不是我推他下水,扯他上吊的,原算不得殺人;況且就是殺了人,那寫信給平安州節度使的人還是我。你上了堂,只管將事情全推在我身上,再把這休書拿出來,就說是你早已經休了我,不過是憐我無家可歸,暫借住在你家一時未去,便任事不與你相干。哪怕再有八十條人命,也只好砍我一顆腦袋,總不連累你璉二爺可好?」

賈璉這方明白過來,心下反覺不忍,低頭沉吟道:「若是這樣,只怕你難逃刑罰。」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也不用貓哭老鼠假慈悲的了。我與你夫妻一場,被你明裡暗裡不知咒了千聲萬聲,臨了兒救你一回,也算不枉了頭幾年的恩情。縱有千日不好,有這一日的好,你少不得還顧念著我些,看承這點恩情面上,好好看待巧姐兒,也就是記著我了。」

賈璉聽了,一時良心感發,流下淚來,嘆道:「怪道人人都贊你是個巾幗里的好漢,脂粉堆里的英雄,果然比男人家更有計謀有膽識。你放心,巧姐兒也是我的女兒,我在一日,總不會看著他受委屈。就是你明天上了堂,我拼著傾家蕩產,也必打點得上下整齊,斷不教你受苦便是。」鳳姐聽了,心中又酸又痛,便也流下淚來。兩口子咕咕噥噥,直說至月落烏啼、東方破曉方才歇息,不過胡亂一覺,天已大亮。

方梳洗時,兩個快手已經提了枷鎖上門,出票拘拿。賈璉忙迎出門來陪笑道:「二位小哥請了,王熙鳳是一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實為不雅。只要能保得不過堂出官,其餘判重判輕,悉從所命。」那差人將條鐵鏈子擱在窗沿上,作眉作臉的道:「二爺說得容易,咱們兄弟是奉了令牌來的,難道空手回去不成?老爺發了威,兄弟的屁股是要吃『竹筍湯』的。」賈璉道:「我這裡已預先做下一封書子給刑官,敢煩小哥代送,必不教二位受苦。」說著將封信與五兩銀子塞在差人手中,又說了許多好話,才送了二人出去。

寶釵忙拉住了道:「你說到那裡去了?我原為你們住在忠順府里,所以不肯搬,既然紫檀堡是獨門另戶,那有什麼不願意的?只是也該像外邊租房的規矩一樣,照數兒按月付租的才是。」襲人聽他願意搬,便歡天喜地的,及聽說要付租,原不肯收,無奈寶釵說:「若不收,便不敢佔住的。」襲人只得應允,便動手幫著寶釵、麝月拾掇起來,先將行李搬過去。

賈璉領計而去,至晚回來,向鳳姐嘆道:「審這案子的提刑官是張如圭,因是賈雨村的舊識,從前應酬時也見過一二面,最是個眼饞肚飽沒饜足的,凡他經手的案子,不將人榨乾了不肯鬆手。我說得唾沫都幹了,他只咬定三千兩銀子不鬆口,說是少一個錢也不行。」

鳳姐此時已是拿定主意,便也淡然,反安慰賈璉道:「肯收銀子便好商量,只要不用我當庭出眾的丟臉,留點體面,便殺頭也只得認了。」賈璉道:「那倒還不至於死罪,三千兩銀子買條命,還少么?」遂說明是遞解還鄉,雖然不過堂,卻也得收押在監,等上頭驗明正身,便使長解押送原籍看管。鳳姐聽了,也自黯然,半晌嘆道:「遞解還鄉總比充發流配強,只是一樣坐牢,不在京里收監,非要回金陵去坐,可不麻煩?也罷,俗話兒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落葉還要歸根呢,我不過是早回去幾年,說不定過個三五載,你同巧姐兒也終要回南邊去,到那時山高皇帝遠,打聽得鬆動了,再上下打點,幸許就沒事了。」

賈璉到此地步,也只有惟惟諾諾而已,恰好王夫人那邊送了銀子來,便都添在裡頭,加上鳳姐素日所積,盡用作打點之儀。邢夫人聽說了,不免又氣又恨又肉疼,說是「當日饅頭庵收銀子時,半個子兒也沒分與我們;如今買他的命,倒要大家勒緊腰帶拿出錢來。若說天理報應,憑他的德行,原不該落此好報。」羅嗦了半日,也無人去理他。

誰知文書詳至忠順府,見了僉押,笑道:「這是賈二舍兩口兒演就的圈套,以為將他婆娘出首,便可從輕發落,丟卒保車,打的好如意算盤!就算那尤二姐、張金哥之死都不與他相關,這國孝家孝間私蓄妾室,卻也是不赦之罪,況且王熙鳳是他結髮妻子,既敢拿他的書子去唆逼地方,自然是這樣的事他平日做得不少,便這件不與他相干,那審不出來的還不知有多少件。怎可就這樣輕易發放了?」便又奏了一本,彈奏賈璉「帷簿不修,停妻另娶」之罪。當今原是至孝之君,念那王熙鳳雖然逼傷人命,究系婦人,既已擇了押解之期,便不令重審,只命將賈璉交按察院從嚴重判。按察不敢怠慢,立命兩名快手拿賈璉到案。

那賈璉半世里只有他欺人的,沒有人欺他的,如今上了堂,尚不及用刑,方見著些夾棍的影兒,聽了兩句堂威的聲兒,已是渾身酥麻,兩腿俱軟,少不得原原本本都招將出來,連那張如圭受賄三千兩的事也都供了。按察見他招得詳實,便也存個體面,不曾發籤子,只當堂批了充軍,立逼著起行,又將張如圭另具一本呈奏。

原來那張如圭便是從前賈雨村的同僚,舊年一同被參革職、後來又同時起複的,仕途上原不及雨村暢通,因此心中鬱郁,既不能在官途取勝,便想著生財有道,孰料這次又撞在賈璉這宗案子上,竟將個六品官兒又輕輕丟了。正是:

求全責備終何必,算盡機關也枉然。

卻說那賈璉因當堂充發,倒比鳳姐還早一日離京,邢夫人關了門哭天搶地,也未去相送。可憐鳳姐毫不知情,猶道自己捨身救了賈璉下來,他念及此恩,必會格外看重,或者將來還可望有團圓之日。及至起解之時,卻不見賈璉蹤影,只賈芸、紅玉兩個捧些衣食酒水候在路邊相送,頓覺心寒意冷,頓足道:「一場夫妻,他竟然薄情至此!」口中恨罵不絕。

賈芸不敢說明真相,且是小輩,又不好勸的,只得怏怏的垂著頭,不住拿袖子擦眼睛。紅玉見鳳姐風鬟霧鬢,形容憔悴,穿著囚服布裙,釘了鈕鋯枷板,十分狼狽,心下大為不忍,哭著同那差人好言求告:「我們奶奶自小養尊處貴,吃不得苦,走不得路,如今雖時運不濟,保不定將來有翻身的時辰,你老人家好歹路上顧惜些兒,哪不是行善積德?」那些差役受了好處,自然滿口裡答應,既見日色將夕,昏鴉噪晚,便催促著上路。

方欲行時,忽然又聽後邊有人叫道:「奶奶慢走!」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垂髫孩兒扶著一個老嫗顛著腳匆匆走來,鳳姐定睛看得仔細,不禁心內暗叫一聲「慚愧」,那淚下亦發如雨,赧顏道:「姥姥怎的來了?」劉姥姥喘吁吁到了跟前,扯著鳳姐手哭道:「我的奶奶,再半歇兒便見不到了。老天不開眼,怎麼竟把這麼個行善積德的奶奶坐了罪,衙門敢情是不講王法的?」

紅玉惟恐劉姥姥言多生事,忙攔道:「姥姥別亂說話,仔細奶奶路上受苦。」劉姥姥唬的忙閉了嘴,見那差人又上來拉扯,忙將塊碎銀子塞在手裡,央道:「這位小哥,腳跟略慢點兒,容我跟奶奶多說兩句話兒。我們奶奶打小兒皮尊肉貴,衣服厚了嫌壓得脊梁背疼,茶水熱了怕燒著嘴唇皮,走步路非車即馬,那裡受得慣這些,求小哥雇輛車子再走可好?」那差人笑道:「我們倒也巴不得有車坐的,無奈這裡是京城,行動就有人來的。等會兒出了城,那時若有銀子再說雇車享福的話吧。」

劉姥姥忙的滿口說「有,有」,一邊解開大衣襟,掏出一個手巾包兒來,裡面也不知多少,便都塞在鳳姐袖子里,囑道:「奶奶路上無人伏侍,千萬自己留心,投店雇車,別教腳跟兒受委屈。」又命那女孩子上來與鳳姐磕頭,說:「我有兩個孫男孫女,頭兩次帶給姑奶奶見的都是孫子板兒,回來說府上怎麼繁華怎麼熱鬧,孫女兒聽見了便哭鬧起來,也嚷著要看看畫兒里的世界,我知道老壽星最喜歡女孩兒的,想必不會怪我,所以這次做膽帶了他上來,給老壽星做個頑意兒,誰知道老壽星竟沒了。」說著又哭起來,又細細告訴賈府里的事,說「園子里到處都是人,又是來弔孝的,又是看園子的,說是園子要賣了,從此不姓賈,姓柳了,太太忙得顧不上說話。我在老祖宗靈前磕了頭,又到處找奶奶,問了多少人,好容易問到鴛鴦姑娘,才知道消息追到這裡來,緊趕慢趕,差點錯了腳跟兒。」

鳳姐知道他去過大觀園,更加羞慚,又見那青兒生得眉清目秀,閃著眼睛只管朝自己看,問他名字年紀,正與巧姐兒同年,不禁辛酸起來,哭道:「我那女孩兒也不知今生還得見不得見了,姥姥看承我面上,好歹時常走動留心,若打聽得他受苦,千萬幫扶一把。我便是死了,陰靈兒也是感激的。」劉姥姥忙道:「奶奶說那裡的話,日頭多如樹葉兒哩,還有多少大福大貴要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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