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薛寶釵借詞含諷諫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上回書說到賈蘭進學,李紈少不得請客賞人,拜謝鄰里,一連忙了幾日。賈蘭又四處邀朋會友,做了幾篇文章,寫出來到處請人看,預備明年鄉試。寶釵看著,心中不免有些活動,卻不好形於顏色,且正值年時節下,十分忙碌。打發著過了殘冬,是日早起梳洗過,因問丫鬟,二爺做什麼呢?麝月答在外間看書。

鳳姐起初聽見張華非但未死,竟又回京來告狀,頓覺心驚肉跳,意亂魂飛,正尋思如何砌辭辯解,又聽邢夫人說出張金哥的事來,況且有雲光拿出書信作證,又有凈虛的供詞,深知便渾身是口,也難推脫。低頭思索一回,早打定了一個主意,明知事情已經敗露,無可挽回,索性看也不看邢夫人和賈璉,徑自開了箱子,且收拾衣裳。賈璉見他這般,摸不著頭腦,上前一把扯過衣裳扔在地上,急道:「我明兒就要進監發配的了,你倒有心收拾頭面,敢情你回了娘家,這件事就了了不成?」鳳姐冷笑道:「所以我素日說你是個沒膽氣的,你既然已經立了休書,咱們便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如今已經不是你賈家的人了,我做的事自然由我承擔,沒的休妻做了案,倒要前夫坐牢的。你只管慌什麼?」賈璉猶不明白,看那鳳姐臉上笑嘻嘻的,更覺詫異,獃獃的發愣。

不料那寶玉見了題目,又聽了麝月之言,冷笑道:「我說寶姐姐不明白我,果然不錯。寶玉只是一介凡夫俗子,雖然些許認得幾個字,奈何並無經天緯地之才,若是做幾句歪詩倒還可勉強對付,對這些八股經濟卻向來沒能耐的,若說到科舉取仕,封妻蔭子,則更是痴人說夢,姐姐竟拿這題目考我,豈非問道於盲?」

寶釵隔壁聽見,再忍不住,到底走來道:「今年鄉試,不要說蘭哥兒是必要去考的,連環兄弟前番雖然不中,老爺也說過他若願考時,寧可替他納監下場。怎麼你做兄長、做叔叔的倒一點也不上心。況且你如今已經為人丈夫,不比從前,若仍然只管這般一味任性而行,不自雕勵,怎麼怪老爺不喜歡呢?就是我嫁了你,雖不指望你為官為侯,冠帶榮身,但得你肯按下心來讀書上進,務些實事,也覺得心安。考得取時就當用心的考去,若當真考不取,我便認了命,就跟著你吃糠咽菜,也不怨什麼。」

王夫人略覺意外,忙道:「他本是你的丫頭,自然是你怎麼說便怎麼好。只是他跟了你十幾年,又是從娘家陪嫁過來的,剛跟過來不到一年,便熱辣辣放了去,你捨得么?」寶釵聽了,眼圈一紅,忙道:「太太過慮,鶯兒再好,也是個丫頭,不能留他在身邊一輩子。況且有聚必有散,玻璃、彩雲、綉鸞、綉鳳眾位姐姐,哪不是進府十幾年,比我的年頭還長,還更體貼長輩的心呢,還不是說去就去了,我如今倒好說捨得捨不得的話么?」王夫人點頭嘆道:「到底是你懂事,比我那個孽障強了百倍,這若是麝月,又不知他鬧成什麼樣兒呢。」

寶玉聽見寶釵說起寶琴來,越發動情,笑道:「琴妹妹自然是個難得的,這也不消別人說,各個都眼見的,不然老太太也不會逼著太太認做乾女兒了。從他出了閣,你還見過沒有?」寶釵嘆道:「那裡還有機會常見?別說是他那裡,便是媽媽和岫煙,除了逢年過節,我也難得一見的。」寶玉忙道:「如今燈節已過,左右無事,不如你回娘家去住上十天半月,散散心,如何?」寶釵道:「你說得倒輕巧,這一大家子人,許多雜事,老太太又病得沉重,太太近日精神益發短了,我那裡走得開,若能閑得半日已是偷樂了,還敢說回娘家住上十天半月的話?」

俟寶釵去了,麝月便向寶玉道:「奶奶新過門兒,臉皮薄,你就是同他意見參差,不肯順著他說話,也該語氣和緩著些,怎麼就那樣直突突頂回去,也不管奶奶面上下不下得來?從前大家做親戚時,倒還廝抬廝敬、有說有笑,怎麼如今做了夫妻,倒生分起來,豈不教奶奶寒心?況且這一大家子的事如今都是奶奶一個人照管,家境又不比從前寬裕,一文錢掰作兩瓣花,巧媳婦難為無米炊,饒是奶奶能寫能算,也不知要花費多少心思才過得了這個年呢,總算大面兒上不錯,上上下下誰不誇奶奶精明賢惠,也還有那起壞心眼子的,不但不感念奶奶恩德,背地裡還時不時出些題目來難為人。前些時又說每房只留一個丫頭,惟有咱們房裡倒有兩個,明裡暗裡嘰嘰咕咕說了幾回,還是太太說大年節下不好發散人,總要過了年再說,這才消停了幾天,眼見又要重新嚷出來,我也不知道還能在這屋裡再呆幾天,看見你這樣,倒走得不安心。」

寶玉聽了,呆愣半晌,喟然道:「你說人活著還有什麼趣味,從前親親熱熱的在一處,只當一輩子都這麼快活,誰知臨了兒竟一個也留不住,倒不如當初不在一處的好。」麝月聽他說得悲凄,只怕觸了他的性子,惹出更多瘋話來,忙道:「我走也好,留也好,到底只是個丫鬟,沒什麼要緊。奶奶和你是一世的夫妻,那才當真是要相守一輩子的人,你不去體貼他,誰去體貼他呢?奶奶嫁過來的時候,正值咱們家出了這樣大事,他一句也沒說什麼,一心一意幫著料理家計,敬上體下,又要體老太太的意,又要寬太太的心,不論大事小情,從來只有他勸人的,沒有人勸他的,他心裡的煎熬煩難比誰不多?你不能幫忙勸解安慰,難道暖心的話兒也不能說一句嗎?」一席話說得寶玉閉口無言,暗自慚愧,低頭默默思忖。

賈政又氣又急,想到自己枉稱廉正養德,身邊卻儘是雞鳴狗盜之人,兼且教子不嚴,蓄妾為非,不禁既羞且愧,越想越恨,老淚縱橫道:「我成日家勸人說:近墨惟恐自污,養虎亦防反噬。誰知今日自己倒跌進這個萃淵藪里來了。門客是這樣,兒子是這樣,連家下人也是這樣,還有一個能信得過的么?看著是詩書之族,閥閱之家,竟養了這許多豺狼虎豹,可憐自己還蒙在鼓裡,豈不愧對祖宗。」原已哀毀銷骨,又添了這件刺心事,那裡撐得住,說了幾次,病倒下來。

賈政這方知道竟是賈環含妒陷害,意在求卜固修向單聘仁討還賄金,登時氣了個發昏。又聽御史說要褫奪賈蘭秀才頭銜,終生不許再考,幾欲吐血;再想到從前得意之時,卜固修、單聘仁諸清客相公圍隨附和,何等殷勤恭敬,如今翻面無情,以怨報德,竟打伙兒算計舊東主,又何等涼薄刻毒;最可恨者,是賈環窩裡反,陷害親侄,非但此番奪了賈蘭的功名,連將來的前途也都一併毀了,家境已經淪落至此,子孫還要自戕自戮,賈家那裡還有翻身之日?因此種種,氣往上涌,送御史出去後,便即命人押了賈環來,也無暇問他荒疏學業,敗弄家私,賄賂考官,誣告親侄,只拿來按倒椅上,便親自撈起板來雨點兒般下死勁打去,那板子越下越急,竟要活活兒將他打死。

寶釵初覺詫異,轉念一想,倒也歡喜,想他到底也肯靜心讀書,自然是知道自己已是成了家的人,不得不為前途家計著想,所以用起功來,又或者這番做作是特意做給我看了,討我喜歡,不出聲的下氣賠禮也未可知。但他並未開口向我賠情,我又斷無前去俯就之理,倒用個什麼法兒教他下台才是。想罷,遂拿了一張紙來,寫下「貧而樂道富而好禮」幾個字,交與麝月道:「你說我知道二爺用功,十分喜歡,便請二爺就這個題目做篇文章何如?」只道寶玉見了題目,為討自己喜歡,自當用心的做去,早已打定主意,且不管他做得怎樣,到時只管誇獎鼓勵為上。

寶釵原也慮及此情,故而作主放鶯兒出去,既與王夫人商定,便先命人叫進鶯兒娘來,先與他說了,方回房與鶯兒本人說知。鶯兒聽見,便如迎面敲了一記響鑼,心如鹿撞,又似兜頭淋了一身急雨,冰涼雪冷,嚇得哭著跪下來抱著寶釵的腿央告道:「姑娘饒我。鶯兒不知做錯什麼,求姑娘教我,鶯兒下次再不敢了,只求姑娘不要攆了我去,情願伏侍姑娘一輩子。」寶釵聽見「姑娘」二字,饒是心堅意冷,也不由得兩行珠淚迸出,忙拉起鶯兒道:「你會錯意了。我並不是為你做錯了什麼事才要罰你出去,實在是這府里的情形不比從前,太太原定了規矩每房只留一個丫頭的,惟獨咱們房裡倒有兩個。如今你與麝月必定要出去一個,他原是這府里的老人,你說我不讓你出去,難道剛做了奶奶,就攆出從前的人去不成?別人豈不閑話?再則二爺的心裡也過不去。你是知道我為人的,難道忍心看我落人褒貶?但有一點法子,我也不肯教你出去,如今委實沒有別的方法。況且你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已經跟你媽說了,不要你身價銀子,這匣子里是幾件我的舊首飾,你拿了去,或賣或當,或是淘換點小生意,或是置地收租子,不比在府里做丫鬟強?」

寶玉大不中聽,嘆道:「原來姐姐竟不知我。我素來最恨這些八股文章,經濟之道,更不屑與那些國賊祿蠹之流為伍,怎麼倒肯削尖腦袋趟那渾水去?況且如今朔風乍緊,梅花初放,正該擁爐煮酒,踏雪尋春才是,倒去弄那些勞神子的酸腐文章,豈不教清風明月笑我無情?」

話說這般哭鬧,寶玉、麝月早都聞聲進來了,問明原故,也都傷心。寶玉欲留下鶯兒,又不好說教麝月走的話,便麝月也不肯主動說願替鶯兒出去,因此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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