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金女玉郎親上作親 虛名假誥夢中說夢

話說這日正是二寶成婚的正日子,寶玉一早起來,先往瀟湘館哭了一回黛玉,正椎心泣血,傷心不已,忽見晨霧中一個女子分花拂柳而來,卻是麝月,見了寶玉,將手一拍道:「我那裡沒尋著,一個園子找了有大半個,誰知竟來了這裡。還不趕緊隨我回去換衣裳呢,太太們都在等著呢。」忙扯了寶玉回房,寶玉猶獃獃的。王夫人、鳳姐等都早已等在那裡,見他一身素服,又驚又疑,催促道:「可算來了,再不出門,就誤了吉時了。」也顧不得責問他去了那裡,忙忙的幫他換過衣裳,身披紅綢,帽插金花,送上馬,且往薛家迎親。

薛蝌早早率了人在門首等候,誰知眼看吉時就要到了,還不見賈府人影,正急得火燎眉毛,遠遠看見一隊人馬,喜道:「來了,來了。」忙迎上前見過禮,放了鞭炮,奏起鼓樂,拉著寶玉進門。薛姨媽正端坐在房裡等新郎來謝妝,看見寶玉帽插金花、身穿補服的進來,欲說話時,倒先滾下兩行熱淚來,不等行禮畢,早拉他在懷裡道:「我的兒,你又是我外甥,又是我女婿,親上作親,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和你姐姐從小一處長大,一向最知根知底廝抬廝敬的,從此成了親,更該和和氣氣,相親相愛的了,我的下半輩子,還都指著你呢。」

一時花轎進了院子,家人鋪下紅氈子來,薛寶釵蒙著蓋頭,由鶯兒扶著從屋裡姍姍的出來,登轎升輿。沿路並不用鼓樂,只是四對大紅燈籠,十二個披紅童子送轎,扎得彩艷繽紛,珠花四圍;寶玉騎馬前導,一徑行來。路人一層層擁上來圍觀追隨,起初見了彩轎花燈,妝籠箱櫃,都說好不精緻排場,及打聽是「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家公子迎親,娶的又是「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千金,倒覺得冷淡平常,不免有今昔天壤之嘆,有說「到底是世宦之家,船爛了還有千斤釘」的,有說「打腫臉充胖子,只怕薛家辦過這場嫁事,三年翻不過身來」的,也有說「看著箱籠雖多,誰知裡頭是空是實」的,一時也記不了那許多。

此時大觀園正門大開,寶玉引著轎子行來,卻並不停下,一直來在怡紅院門首,方落了轎,三聲響箭後,喜娘攙出寶釵來,踏紅氈,跪香案,與寶玉兩個比肩站著,插蔥樣拜了幾拜,送入洞房,儐相贊禮,坐床撒帳,飲過交杯,復請出新郎來坐了華筵。那寶釵尋常素麵凈服慣了,如今換了一身大紅錦繡嫁衣,戴了鳳冠,施了脂粉,越襯得山眉水眼,雪膚花貌,恍如神仙一般。親友們見了,此時方覺艷羨,重複向賈政、王夫人等道喜,都笑向寶玉道「新郎好福氣」,那寶玉也只曉得點頭唯唯而已。疏疏的幾桌客,都是近親,剛剛的劫後餘生,見了面並無別話可講,說不上幾句便咽了話頭,連洞房也未甚鬧,只是悶頭吃了幾輪酒,或說些「瓜瓞綿綿,花開並蒂」的現成吉利話兒,也都無精打采。惟有王熙鳳還強撐著有說有笑,打起精神張羅了一陣,終究孤掌難鳴,便都早早散了。

是夜洞房花燭,寶釵固然做個守禮的新婦,寡言罕語,便寶玉也做了個城下的君子,雍容揖遜,只管盡些虛禮。弄得寶釵反倒疑惑起來,又不好催促,只端坐在床上不語。一時寶玉道:「姐姐勞動這一日,想必乏了,便請寬衣就寢吧。」說罷自己移燈屏後,便返身睡在熏籠上。寶釵心中暗惱,又不好說的,只得寬了外面衣裳,拉過鴛鴦戲水的紅綾被子來,嚴嚴實實蓋在身上,且胡亂睡去。

次日醒來,麝月、鶯兒進來伏侍,看見二人並不共枕,都覺詫異。寶玉、寶釵俱已醒了,也都不則一聲,各自洗漱了,一同往蘅蕪苑來與賈母、賈政、王夫人奉茶。麝月、鶯兒捧著茶鐺杯盤跟在身後,也都默然無語,惟不住面面相覷而已。進了院子,只見薜荔冷結,杜若香凝,金簦玉蕗,累累垂垂,寶釵不覺牽動舊情,止步沉吟;寶玉想起舊時往來情形,也覺感慨,轉念想到瀟湘館的泉清竹冷,雲壤永隔,又復凄然。麝月忙上前打起五彩金線絡的盤花帘子來,寶釵閃在一旁,讓寶玉先進;寶玉偏又讓寶釵。那時賈母已經來了,正與賈政、王夫人閑話,鴛鴦、玉釧、周、趙兩位姨娘都在一旁伏侍,見他二人盛服倩妝相跟著進來,卻又你讓我,我讓你,都笑道:「好一對相敬如賓的金童玉女,給老壽星磕頭來了。」

寶釵這方紅著臉進來,鴛鴦放下大紅鎖金的織錦墊子來,寶玉親自扶著寶釵跪下,一一奉茶。二人夫唱婦隨,男的如玉樹當風,女的如瓊枝照夜,恰是一對璧人。賈母、王夫人看了,都滿心歡喜,點頭讚歎,各自賞了磕頭錢。賈母那份尤其豐厚,又囑咐道:「夫妻第一便是和睦,我知道寶丫頭最端莊守禮,沉著識大體的,必不至無故慪氣;寶玉雖是從小貪頑使性慣了的,姐妹份中也還知道盡讓,如今做了親,越該相親相愛的才好。人說『家和萬事興』,從前剛蓋這園子時,你們姐妹都住在園子里,比花兒還好看呢。如今林姑娘和二姑娘早早去了,三姑娘嫁得山長水遠,不知道這輩子見不見得著面,四丫頭和雲丫頭又都不知下落,就剩下你兩個守在我跟前……」說到這裡,傷起心來,也不等人勸,自己咽住了,便又說些「和睦白頭早生貴子」的老話兒。接著,賈政、王夫人亦各叮嚀幾句,寶玉和寶釵都答應著,磕了頭起來。

看官,你道寶玉既已答應成婚,為何洞房之中又有這番舉止?原來他心中另存著一個呆念頭,自覺與黛玉雖未明言,靈犀早通,原本定了心要生生相守,世世同依的,如今黛玉雖死,他心中卻只當他作結髮妻子一般。況且又聽鳳姐說北靜王與黛玉送靈的船在瓜州沉沒,棺材打撈上來竟是空的,便認定黛玉之靈不肯回南,必定仍是回這瀟湘館來了。他既守著自己不肯去,自己又焉肯棄他另娶?雖然為著父母之命不得不與寶釵成婚,以全孝道,卻打定主意要為黛玉守節三年,方不負這場傾心。因此態度矜持,形跡疏淡,等閑不肯與寶釵親近。那寶釵雖在新婚,因未合巹,不免害羞,行止言語反比從前拘謹了許多,益發罕言寡語,謹行慎止。何況寶玉原不如從前殷勤柔和,在寶釵自然更無前去俯就之理,便不得不與寶玉商議之事,亦多命丫鬟傳話。因此兩人當著人固然是相敬如賓,及背了人各自回房,也還是如「賓」的相待,更無半點親熱,閨房之內,床幃之間,竟是不交一語,便同陌路的一般。

轉眼到了三朝回門,寶玉一早梳洗了,看著寶釵梳頭刷鬢,薄施脂粉,穿一身龍鳳裙襖,戴一頭金翠簪環,打扮得豐態清揚,妝容淡雅,慢慢的移步出來。兩人一同坐了車,往城南薛姨媽處來歸寧。薛蝌、岫煙迎出門來,薛蝌挽了寶玉,岫煙攙著寶釵,一同來至房中與薛姨媽見禮。薛姨媽此番見了寶玉,因是新婚姑爺,情分更與從前不同,不禁滿面是笑,拉了手讓至炕上說話,又教拿水晶梨和芙蓉糕來給他吃。薛蝌笑道:「姐夫如今已經是成了親的人了,太太還只管當成小孩子,見面就給吃的。」說得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寶釵便往邢岫煙房中來更換衣裳,只見炕上不過是炕桌、衣箱、引枕、坐褥,地下不過是條案、茶几、巾架、杌子,另有些茶筅漱盂等零星器具,空空落落,不多幾件陳設,不由問道:「我記得這裡原本是只紫檀雕花炕櫃的,怎麼換了樟木箱子了?那個大理石面方桌又去了那裡?」岫煙含羞笑道:「前些日子舅奶奶做生日,把兩件桌櫃當了幾百兩銀子預備壽禮了。我想紫檀也好,樟木也好,左不過是個盛東西的物什,不見得使了紫檀的,能另生出新衣裳來不成?便沒再贖,另置了這個樟木的。至於桌子,更不必了,咱們家上上下下統共十幾口人,又不在這屋裡吃飯,平白的放個石頭桌子作什麼?倒佔地方。」

寶釵點頭讚歎:「從前我家開著恆舒典的時候,只有收當的,沒有噹噹的,如今竟也要當東當西的起來。幸虧是你,肯耐得下這些長短,換了我哥哥的那位,還不知怎麼鬧呢?」便又問寶蟾害喜可好些了,這幾日又嚷肚子疼不曾,有無與岫煙置氣。岫煙忙道:「他是重身子的人,就左性些,我又怎好與他計較?姐姐放心,姐姐的侄兒,難道不要叫我嬸嬸的?疼還疼不過來呢,那裡會去惹氣。」

姑嫂正在閑話,忽聽窗外咳嗽一聲,岫煙忙站起來,向寶釵道:「姐姐略坐坐,我去去就來。」寶釵笑著揚聲道:「蝌兄弟你做的什麼像生兒?有什麼悄悄話閑了不能說的,非當著我的面兒弄神弄鬼的,還不快進來呢。」薛蝌只得笑著進來了,向寶釵做了個揖道:「並沒什麼防備人的話,為著姐姐如今出了閣做新娘子了,不比從前在家時,所以不好意思就闖進來,想叫媳婦出去問一聲。」

寶釵點頭道:「原來我出了閣,便是外人了,說句話也要有這些禮節妨礙;這才幾天,原先見著邢妹妹大老遠的就要避開,說句話也臉紅的,如今親親熱熱起來,就拿我一個做外人了。」說得薛蝌、岫煙一齊羞紅了臉,低頭含笑不語。寶釵不好再說,因道:「我正要去看看寶蟾,倒是趕緊離了你們這裡,免得礙著你小兩口,心裡不定怎麼罵我呢。」說著起身便走。岫煙忙拉住了,滿面羞紅向薛蝌道:「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話只在這裡說罷。」薛蝌也忙紅著臉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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