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王夫人愁妝謝熙鳳 賈寶玉對境悼顰兒

話說寶玉一日好似一日,王夫人漸漸放下心來,便與賈政說了遣散家僕的主意。賈政自無不允,猶道:「如今不比從前,正該開源節流。」過了幾日,即於薔薇院召集男女僕婦,說了准其贖身的話,有願意出去的,孝敬一千也好,五百也好,都分別作價發放了;有那實在拿不出的,也只好含糊些,又有那些寧願不要月例銀子留下伏侍的,也都好語相勸,令他們各自去了;管家中只留下吳新登、戴良兩家,原一個是銀房的總領,一個是倉上的頭目,最知道賬目底細的,便仍舊照管田上租子、出入賬目等事;另有廚房、轎馬房裡的人各留了幾個,至於茶房、藥房、針線上的便都一應打發了;又因園裡花木香料、稻米菱藕從前分了各人看管,便仍舊留下祝、田、葉這幾個老媽媽,雖不添加報效銀兩,卻另外加了打掃、買辦、以及輪班看守門戶等雜務,也都沒有話說的。

寶玉心神搖蕩,忙忙追出門來,舉目望時,只見雲里霧裡,一個女子穿著淡青衣裳,正分花拂柳而來,不由喜極泣道:「妹妹,你到底來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王夫人便知道他已給賈母請過安來的,點頭笑道:「老太太經過這一番變故,性情喜好都變了許多,惟獨這疼愛女孩兒的偏好不改,倒是該讓巧姐兒閑時常過來走走,陪老太太說說話兒,老人家心一開,說不定身子也好些。」鳳姐也笑道:「可不正是太太說的這樣?老太太已留下巧姐兒教多住幾日了。」王夫人點了點頭,又道:「你姑媽那邊琴姑娘剛出嫁,又要娶邢姑娘進門,倒是雙喜臨門。如今我要再添上一喜,正愁無人商議,倒是你來得巧。」因將為催妝禮做難的事說了一遍。鳳姐笑道:「這有何難?我知道太太的意思,唯恐禮單薄了,面子上不好看,厚了,如今又拿不出,況且也不知道多厚才算是厚。我現有一個絕好的主意:他們前日才往我們那邊送了邢姑娘的催妝禮來,禮單還是我接的,如今就照樣兒略添一兩件,也不至太薄,也不至太厚,太太以為如何?」王夫人大喜,點頭嘆道:「到底是你,再傷腦筋的事,也三兩下便料理得停停當當,如今到那裡再找這樣一個臂膀呢?」

遂出來外書房。茗煙、掃紅、鋤葯等早又都等在那裡,七手八腳,抱著寶玉再三不肯去,一個說「我與爺從小一同長大,最明白爺的心事,我若走了,爺煩惱時,誰來開解勸慰?」一個又說「我去了,爺再遭人欺負時,可怎麼樣呢?」寶玉也都好言勸散了,那茗煙一步三回頭,蹭到門上時,復又放聲大哭起來,一路甩頭搗胸哭出門去了。寶玉心下頗覺不忍,忽想起一件舊事來,便又找了賈芸來商議,托他打聽寧府變賣丫頭裡可有個叫萬兒的,若有時,千萬贖了來,好送與茗煙成親。賈芸聽了,低頭思忖,頗覺為難。

吳新登與戴良兩個聽了這番狗屁不通的說話,直打肚子里笑出來。原來他兩個見賈府遣散家人,便擠眉作眼,哭出一缸的眼淚來表白,抵死不肯去,面兒上說是感念主子恩德,其實是覷著賴大、林之孝這些人都去了,明欺賈政不擅家務,便打了一個中飽私囊的主意。只為顧著表面的文章,還不敢太放手去做,如今既有賈環這樣一個現成草包送上門來,哪能不喜?樂得要一奉十,再自得一半,即便事後泄露,也都可推在賈環身上,遂都說:「三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只是若出了紕漏,咱們可是擔待不起的,那時還要三爺挺身而出。」

寶玉便叫了茗煙來,當面將萬兒賞與,令他兩口兒各自過活,又勸他:「橫豎你娘仍在院里伏侍,你家又近,得便兒常來園中走動,只當看你娘的一般。」茗煙哽哽咽咽,只得磕頭去了。

分派已定,各房打掃庭院,添減傢俱,遂將大觀園重新收整出來。雖然一應排場遠不能與從前相比,卻也是三餐一宿,幾十口人的吃穿用度。賈母、王夫人每日俱是葯不離身,大夫早晚看診,亦是一筆不小支出。況且如今府里無了鳳姐、賈璉這般人才為之內外權度,量入為出,更見支絀。說是本房財物不令入官,然而發還之物,卻較先所有短了許多,賈政明知是抄檢官瞞情自取,並無登記上報,哪敢聲張,也只得忍了啞虧。幸好王子騰、薛姨媽兩處不時前來探問,但見短缺,便幫襯添補些;接著許多京城戚舊看看事情將冷,也都若有若無的重新聯繫起來。賈政送往迎來,著實忙了幾日,又上本請了長假,每日不必上朝,只在家中看書,或撫花蒔竹,或逗鳥釣魚,倒做起一個隱翁來了。

王夫人、李紈等原不是那一味耽於安逸的人,自能隨遇而安。惟有那趙姨娘母子於大觀園久有艷羨之心,如今好不容易掙了進來,正指望大展拳腳,也享受一番金奴銀婢摧花折柳的揮豁,誰知賈政辭了官,從此少了這項俸銀,府里有出無進,未免拮据;王夫人又興起這個裁減仆佣的法兒來,每院中只許留一個老媽媽看守,一個丫頭伏侍,其餘一概都教放出府去。那趙姨娘大失所望,嘀嘀咕咕,先把自己氣了個半死,原想破著臉大鬧一場,及打聽賈母身邊也只留了一個鴛鴦伏侍,連琥珀、玻璃也都放了,不好發作,只得獨自思索一回,遂留下小鵲兒來。

偏小鵲兒又不願意,說父母要替他贖身出去,趙姨娘氣得無可不可,罵道:「沒良心的小蹄子,不識抬舉的下流胚,管你出去餓死凍死,那時候才知道厲害呢。」只得另留下小吉祥兒來,又走來向賈政討彩雲與賈環收房。賈政道:「你以為還是從前么,不等娶親,先把兩個丫鬟收房。如今寶玉和環兒正經娶親的銀子還不知指著哪項出呢,理會這沒要緊的事?況且彩雲是太太的丫鬟,如今已經發話放出府去了,難道又重新收回來的不成?」罵得趙姨娘不敢再說,回房來嘟著嘴生氣,指天戟地,喃喃咒罵。

鳳姐原為自己私賣甄家古董、放利盤剝等事深覺悔愧,只當賈母、王夫人等定然滿心埋怨,豈料後來賈母從陵上回來,頭一件事就是拿銀子叫賈璉贖自己出來,又分了那些體己與長房人口安身,且連半句責備的話也無,不但在婆婆、丈夫跟前替自己全了面子,更當眾使人知道老太太從前對自己的疼愛竟絲毫不減,教婆婆少不得看在銀錢份上,不好與自己為難;如今王夫人又滿口誇讚自己能幹,並不提從前之事,更覺愧不可當,滿面緋紅。當下盡心盡意,與王夫人商議著立了一份禮單,命人寫了,即刻出去置辦,又商議請客諸事。因元妃新喪未久,不好太過張揚,隆重其事,況且也無力承擔,既辦得來時,亦未必還有那許多王公貴戚肯賞臉前來,因此不得不都因陋就簡,意思些罷了。

賈政從前一向不問家務,如今無可推託,雖然少不得過問著些,卻是賬房怎麼說便怎麼是,如何辨得出真假,只覺得米珠薪桂,樣樣都是銀子,心下十分躊躇,不禁起了張秀鷹秋風蒓鱸之思,閑時與王夫人議論:「古語有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家自寧榮二公掙下偌大家業至今,歷經代字輩、文字輩、玉字輩、草字輩,到蘭兒剛好五代。經過前番變故,我如今已將世事看淡,無意功名。況且這京城裡,人情是薄的,物價是貴的,像如今這般坐吃山空,能捱得幾時?只為老太太年邁,不敢勞動,才不得不在這裡強撐。我如今已想得停當,只等老太太百年,就要回南邊老宅去,好歹還有幾畝薄田可以收租。粗茶淡飯,倒容易打發殘生的。」

琅玕失翠,竹林往事都成夢;

紅豆成塵,薤露哀歌不忍聽。

心堅訂三生,有約白頭空負我;

緣淺慳一面,無情黃土竟埋卿。

原來那王熙鳳知道寶玉素來喜聞這些奇詭逸艷的不經之談,便故意說些黛玉羽化成仙、鸚鵡通靈殉主的傳聞哄他喜歡。果然寶玉聽了,口中念念有詞,點頭讚歎感慨不絕,鳳姐遂趁機抽身去了,不提。

這話觸在鳳姐心坎上,不由也陪著嘆了幾聲,又勉強安慰了幾句,因說起家人變賣之事,嘆道:「前些時候兩府家人在菜市口變賣,我聽說珍大嫂子買了銀蝶回去,便也想買回平兒來。無奈我婆婆說嫣紅、翠雲是老爺跟前的人,平兒、秋桐是二爺跟前的人,如今老爺的妾侍也都說賣便賣了,沒錢去買;二爺的丫頭便有錢去買,讓親戚看著不像,倒像是藏著多少家私沒露底的一般,只是不許。我急得無法,又找哥哥商議,讓他先接平兒回家住幾日,過後再做商量。哪想他非但不幫忙,還說了許多不咸不淡的嘔心話,也不好與太太學。倒是從前園子廚房裡柳家的,前些日子贖身出去了,念著那年平兒替他們出頭洗冤的情分,倒肯出錢出力的奔走,同一個南邊來的磁器商人借了錢贖下平兒來,又約我出來悄悄見了一面。我問他還是在柳家多住些日子看看風聲呢,還是這就跟我回去,當面鼓對面鑼的同太太和二爺說明了。平兒倒哭起來,說原打算一輩子跟著我,伏侍到底的,只是早對二爺寒了心,又怕大太太不容他,那磁器商人所以肯贖他,原是想娶了他回去做填房,家底也頗寬裕,年紀也相當,為人也還老實穩重,前年才死了老婆,家中並無其他姬妾。我聽著,倒覺得比跟著璉兒好,只是想想我們主僕一場,原以為一世不分開的,如今連他也離了我,倒覺得不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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