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回 泰安寺扳倒平安使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話說王夫人因夜裡輾轉難安,竟得了一夢,看見賈元春懷中抱著個襁褓中嬰兒,滿面淚痕地向自己辭行,口裡說:「女兒一心要好,奈何福壽皆有定數,誰意竟遭此不虞之禍。如今我要往警幻仙子處銷號去了,從此幽明異路,與母親再無相見之日,故來拜別。還望母親珍重身體,勿以女兒為念,須以女兒為誡:休再一味攀高求全,從此退步抽身,看開一些,還可保的數年安居。若不然,則大禍就要臨頭了。倘若兒身還在時,還可設法為爹娘籌措轉寰,趨吉避凶,如今天倫永隔,再不能略盡孝心了。」說著,哭拜下去。

王夫人唬得心驚神動,忙欲拉住細問時,卻撲了一個空,方知是夢,心中墜墜難安。如今又聽賈母說也夢見元春,便更加不自在。及回來與賈政說了,賈政只勸道:「這是你日夜思念女兒之故,其實那裡會有什麼緣故呢?」王夫人素知賈政最厭這些虛妄之談,故也不肯再說。

次日起來,王夫人自去廟裡進香,賈政洗漱了冠戴入朝。誰知來至禮部廳上,頭一件議的便是平安州賊逆案。原來皇上一行因往鐵網山春圍,行經平安州界時,竟遇著山匪劫路,雖然賊逆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不消一時半刻已被官兵擊斃大半,其餘擒的擒,散的散,也都潰不成軍。然而官兵中卻也未免有死傷,更兼馬匹受驚,四散奔逃,元妃乘的那輛車竟然滾落下山,一縷芳魂縹渺,就此香消雲散。皇上撫屍哭了一回,當下也無心再行,遂留下親兵數十人料理後事,解木造棺,與元妃裝殮,自己竟引馬回韁,返駕還京來了,預計不過三兩日即可回宮。

眾人議了一回迎駕慰君諸事,又向賈政道擾。那賈政聽了消息,早已三魂轟去兩魄,那裡還知回應,出來宮門,三番四次不能上馬,只得命人打了轎子來,一路哭回府來。在門前下轎,即命家人撤燈除紅,掛起雲幡,自己也顧不得通傳,徑往賈母上房裡來,進了門,哭倒在地,跪陳元妃之事。賈母聽了,大驚痛呼:「我家完了!」向後倒仰過去。鳳姐、鴛鴦等人圍著叫喚,慌著拿藥油來擦,王夫人早哭得神昏智亂,厥過去幾回,玉釧、彩雲也都哭著勸撫。賈政自悔說得冒撞,驚動了母親,這時卻也都顧不上了,只伏地大哭而已。一時賈赦、賈珍、邢夫人、尤氏等也都聞訊走來,皆哭得聲咽喉嘶,淚如雨下。

登時間,寧榮二府從里至外,通掛起素燈籠來,經幡紙繒,幕帷帳幔,裝飾得雪洞銀窟一般。未曾迎棺,且先安靈,因大觀園為省親而建,靈堂便設在大觀樓,當中供著宮中畫師為元妃傳的影,與尋常畫像不同,卻畫作宮中行樂圖一般,綾裱牙軸,裝點了許多花卉樓台,當中一人祥雲環護,正大華容,卻非鳳冠霞帔,只打扮作女史模樣,鳳目含情,玉容宛在,與元春真人一般大小,身後立著許多侍女,皆是宮妝艷服,珠瓔蔽面,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有執扇的,形容各異。賈母、王夫人等見了,不免又大哭起來。遂定含芳閣為坐息處,南邊三間小花廳專門預備宮中使用,大開正門給人客出入,園中諸人只走南角門,留西角門專備和尚、道士走動;又召清虛觀、鐵檻寺、水月庵、地藏庵等僧尼輪班誦經,安設插屏隔斷園中道路。

未得商議停當,便有王子騰處及保寧侯府上送吊銀來的,接著各公侯伯府,世交故舊,也有送水陸道場的,也有送三牲祭禮的,也有送酒的,也有送戲的,往來絡繹不絕。賈政、賈珍、賈璉、鳳姐、尤氏等只得止住悲聲,出來應酬管待,又要打發賈蓉、賈芷、賈藍、賈菱等人起身往平安州方向迎候元妃靈柩,往來報訊;又要計議發引問吊、停靈起壇諸多事務,打賞各府來人;又要請太醫為賈母、王夫人、黛玉等診治;又要叫裁縫、扎花的、金銀匠來裁衣裳、扎彩棚、打金銀器,管待酒飯;又要分派家人各司各職,某人管廚房,某人管孝帳,某人管器皿,某人管香油蠟燭,某人專管陪侍往來弔客,某人靈前遞香化紙,某人只在門前打雲板又因府里前些日子打發了許多家人出去,一時人不湊手,遂將寧國府的撥了一半過來。那些人從前秦氏喪事上,原領教過鳳姐手段的,倒也不敢躲懶推脫遂都一一安排妥定,幸喜不曾有失。

一時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送祭銀來,賈政面南磕頭,接了,又將戴權請至內室奉茶,細問娘娘罹難詳情。戴權道:「連我竟也不能深知去年秋天平安州節度還上書說:該地民風淳樸,崇佛尚禮,本地鄉紳鹽商各自捐銀若干,興建佛寺及皇家行宮。皇上大喜,親筆題名泰安寺,又命將修建驛宮之商人姓名、出銀數目,俱繕單呈送,議敘加級,賞了許多冠戴,雖是虛職,也是五六品的頭銜。今年春圍時,皇上忽然想起這件事來,說摺子上說這行宮修建得如何輝煌闊大,佛寺又怎樣有神跡,究竟不曾親去過一回,不如這便順路隨喜一番。便欲往驛宮停留數日,誰料竟鬧出這件事故來。如今那些賊眾已交大理寺逐個審訊,才知道原本都是些普通百姓,為的是稅重難負,逼得沒了活路,才落草做起這些勾當來。究竟這平安州節度也不是什麼尚佛好禮之人,不過為的是變弄名目,勒索銀錢罷了。他既吞了那些地霸買官的錢,又怕事情敗露,便又假立名目,要從百姓身上榨出錢來蓋塔遮羞,交不出銀子的便捉了來當苦力。那些人正當壯年,多半又是沒家沒業的光棍兒,被逼急了,焉有不反的。便糾集起來,竟自一呼百應,做了盜賊。從前也還規矩,誰知為首的一個前年又走了,剩下的不成氣候,便又窩裡反,不問皂白,逢車必劫,竟惹出這場大事來。如今這些匪眾已交大理寺審理,皇上額外開恩,只將幾個頭目梟首示眾,余者或充發,或流放,大多仍遣回原籍務農去了。雖走了幾個起事的,如今皇上已發下海捕文書,四處剿拿,料想總歸拿得到。」

賈政聽了,不免稱誦一番「天鑒如臨,明洞萬里」等語,因送戴權出去,又將賈璉喚來,交與他上賜之銀,暫且開發緞帛彩繒、牲醴紙馬之用。

賈璉拿了這銀進來,先揀搭喪棚、放焰火、燈彩香花、金銀山等幾件大的開發了,其餘仍不知何出,因與賴二計議道:「酒席那筆,不拘那裡,你且先替我墊上,有了銀子再還你。」賴二笑道:「二爺說那裡話?我的難道不是爺賞的,何談借不借的。只是我究竟也沒多少,若只是百二十兩,少不得求親靠友還可挪湊些,如今兩府里接連幾日的酒筵開費,沒有三百兩容易下不來,我便滿身的鐵,能打幾斤釘兒?」賈璉笑道:「你別哄我,這些年你賺的存的比哪個不多,細論起來,連我也未必比得了。別說一二百兩,便是一二千也難不倒你。如今且不論這些,你有多少借多少,能著這些銀子花去吧。實在湊不出,也只好席面上省些,眼下且顧不得臉面體統。」

鳳姐在裡頭聽見,忙命人叫進賈璉來道:「你這樣東借一筆西挪一樁的也不成話,銀子花了不少,面上不好看,還要落人褒貶,到時候老太太、太太說,那年蓉哥兒媳婦歿了,還有那許多排場呢,如今娘娘薨了,倒只管節省,豈有不惱的?不說沒錢,倒說咱們不會辦事,上頭不滿意,下面也看笑話,以後還想在兩府里爭面子么?」

賈璉焦燥道:「有錢誰不會做面子?這會子不是挪不出銀子來嗎?賬上本來就有限,統共那幾千兩銀子,前些日老爺捐資又一骨腦兒挪了去,如今竟再要一些兒也沒了。幸好買棺下葬這些不需自家出錢,不然只怕連口像樣的棺材也打不出,那才叫饑荒呢。擱在從前,還好向鴛鴦挪借些老太太的東西來救急,偏又被大太太知道了,不咸不淡扔了那幾句話,如今鴛鴦見了我,正眼兒也不瞧,難道還會借當給我嗎?」

鳳姐道:「我說你沒才幹,難道必定只有老太太的東西才可當?甄家幾箱子東西運來,難道不是你收著?便拿幾樣去當,也沒人知道。」賈璉道:「只怕往後來要時,對出來倒難為情。」鳳姐冷笑道:「誰來要?誰對得出來?甄家兩位大姑娘如今躲著娘家尚來不及倘若信得過時,東西也不擱在咱家了;三姑娘被司家退了婚,如今正尋死覓活的鬧不清,倒好意思來要東西的不成?只有一位哥兒,聽說又跟咱們家寶玉是一個性子,除了調脂弄粉,在丫頭堆里胡鬧,再沒一點正經主意的,況且又跟他老子娘一同在牢里,未必放得出來,便出來時,也不難應付;除非他老子娘親自登門來要且別說甄家已經定了罪,再難翻身的了,就真有那一天,也未必好意思當面兒一件一件清對的,就少了幾件,也沒人知道。倒是咱們自己家保不定有人記著這筆賬,那也不用怕,到時候只要一筆一筆的回明了,知道是花在公家的事上,誰還會逼你賠出來的不成?」

賈璉被一語提醒了,大喜道:「這倒是個正經主意。就有什麼事,也只好到時候再理論。眼下且顧不得那些。就只怕在京中不便出手,若是惹出事來,倒是得不償失的。」鳳姐道:「誰叫你在京里出手,不是成心點眼藥兒?我教你一個法兒: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興的,是京城裡有名的古董商,前些年為著一樁什麼事惹了官司,被判了個遞解回鄉,還是我保他出來,才得以無事。如今你只叫他進來,不拘什麼挑些去,拿到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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