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回 天賜多情公子赴會 夜奔無路優伶沉江

話說因王夫人生日,一早定了兩日的戲酒,偏偏寶玉這日發作得更比昨日厲害,大哭大鬧,弄得頭破血流的,襲人拉著替他揉頭,又上了葯,方才安靜了。賈母、王夫人等心裡雖焦的了不得,奈何前邊已漸漸的有客來,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去招呼,又見寶玉已安頓下來,便叮囑襲人好生伏侍,各都散去。襲人因端葯來與寶玉吃,寶玉嘆道:「別人不懂,難道你也不懂?我這病,那裡是葯治得好的。」

襲人聽了這話,又似明白,又似糊塗,只得含糊勸道:「生病哪有不吃藥的?你吃了葯,踏踏實實睡一覺,趕緊好了,老爺、太太也放心,老太太也歡喜。」寶玉冷笑道:「只管他們歡喜,便不問我心裡是怎麼樣嗎?我與林妹妹本是一個人,如今倒被他們弄成兩個人了,就吃上一車子的葯,怕也不得活呢。」襲人道:「越勸著你,你反鬧得越瘋了,滿口裡說的什麼死呀活呀的,太太聽見,更該傷心了。昨兒原是太太的千秋,一家子歡歡喜喜的,為你一個人,弄得雞飛狗跳,連杯壽酒也沒喝安穩。你還只管鬧。難怪太太成日家說養兒養女都是債,又說天下只有痴心父母,從無孝順子孫,你這樣一味耍性子,豈不傷太太的心?」

寶玉道:「他們若真心疼我,就不該有什麼賜婚,什麼金玉,我若不能與妹妹同生同死,就獨個兒活上一千年,飛升做神仙,到了那壺天福地,紫府瀛台,也還是個鰥寡神仙,沒什麼趣味;若是遂了我的心,我就立時三刻死了,化煙化灰,一萬年不能超生,也是個滿足的鬼兒,再不怨的。」說著又哭起來。

襲人聽他說得大膽,且越發沒了顧忌,不禁又是驚又是惱又是痛,只得委婉勸道:「並不是太太不許你同林姑娘好,為的是前有北靜王的求聘,後有娘娘的賜婚,這都是惹不起的主兒,太太又能怎麼樣呢?雖說娘娘是太太的親生女兒,如今做了皇家的人,便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的了,說出來的話,連老爺也不敢駁回。就算老爺、太太為了你,現敢拿著懿旨不尊,忤逆娘娘,想方設法回了娘娘的意,娘娘或是不肯降罪,然北靜王府又豈肯善罷甘休的呢?」

寶玉聽這話說得周密,竟方方面面,層層都是道理,無話可駁,低頭想了半晌,忽然想起什麼來,跳下床翻箱倒篋的搜尋起來。襲人忙道:「你要找什麼?說出來,我幫你尋。」寶玉只是不理,又捱個兒拉開螺甸抽屜翻找,到底在柜子最下一格抽屜里尋見了,卻是那年北靜王親賜的蕶苓香念珠,並元妃娘娘舊年賞的紅麝串,一併拿過來,又向桌上叵籮里揀起一隻夾核桃的鉗子,便發狠的砸起來。

襲人再三攔不住,眼見已將個苓香串砸得七零八落,明知他因人及物,只得委婉勸道:「你心裡不自在,何苦砸那啞巴東西?難道為你砸了珠子,那求聘的庚帖和賜婚的懿旨就都不作數了不成?」寶玉扔了鉗子,忽的點頭笑道:「依你說的,這事還得找北靜王說理去。」說著拔腳便走。襲人原見他發狠的砸珠子,只道發泄過了,自然心服,所以並未十分阻攔,忽見他站起身來,倒沒提防,便被他奪門出去,忙追至院中死死拉住道:「小祖宗,你這是要到那裡去?」

寶玉道:「我找北靜王評理去。論早晚,我比他先十年就認得妹妹了;論遠近,我與妹妹原是姑表至親。他憑什麼倒橫在我頭裡要搶親?」說著掙開手腳,只要往外走。襲人急得大叫:「你們還不幫我拉住?」小丫頭們早看得呆了,聞言正欲上來時,豈料寶玉生怕別人攔他,遂不顧死活,用力將襲人一掌推開,拔腳便走。

那襲人跌到在地,眼見著寶玉搶出門去,急得兩淚長流,小丫鬟們忙扶起來幫著拍打。襲人又羞又愧,又急又怕,顧不得發亂釵橫,衣松帶斜,徑出園來,打聽得賈母在自己房中歇息,遂進來跪陳寶玉出走之事。賈母急得哭起來,便又命人傳進賈政、王夫人來。

當下闔府大驚,人仰馬翻,賈政頓足嘆道:「罷了,罷了,這個孽畜必定要與我做對,我一生的名節,加上這副冠戴家私,終是要毀在他手上了。」只得命賈璉騎了快馬去北府打聽,一併謝罪。誰知北王並不納見,只叫門房出來傳話,說海外來了幾位奇士高人,見著賈府玉公子,都道是人間龍鳳,羨慕有加,因此北王留他在府中盤桓數日,彼此講談學問,反叫賈府打點替換衣裳送來。賈母、王夫人等聽了,都不禁放聲大哭。正值雪雁往怡紅院打聽寶玉病情,見襲人等哭成一片,遂忙飛風的回來告訴。

那林黛玉聽了,頓時憂心如焚,淚落如雨。此前他魂離肉身,看清因果,明知事已至此,救無可救,反倒心如止水,波瀾不興,暗想從前只當離魂之說只在戲中才有,孰料竟是真的,方才自己靈魂出竅,遂得聞北王求婚之事,自是上天示警,令自己死心之意。遂抱定飲恨求死之心,更無忍辱偷生之理。此時聽說寶玉獨闖北靜府,早又將自己放下,只顧一心一計為寶玉打算起來,心想他這般任性胡為,眾人這般苦惱焦慮,都只為我一人而起,倘若這番竟鬧出什麼事來,我卻該如何自處?依情形,那北靜王行的明明是「以痛令從」之計,若自己不肯許婚,只怕寶玉再難回來。世上有情人原多,最難便在隔心兩意上,自己從前原也一般迷惑,每每猜疑生忌,如今這番魂夢相通,才知他心如我心,兩個人竟是一個人,卻又偏偏天不與其便,生出這番阻隔來。他既為我這樣,我除卻一死,竟無以為報;我既得他知己若此,縱為他一死,又何足惜哉?

正思量間,只見小丫鬟飛跑的來告訴,賈母、王夫人、熙鳳一行進園了,正往瀟湘館這邊來。黛玉主意既定,心思清明,遂拭淚勻面,從容整衣。方迎出來時,只見賈母已坐著肩輿打那邊顫顫悠悠的來了,後面眾婆子、媳婦並鴛鴦、琥珀、彩雲、玉釧、平兒、豐兒等一行十來個人,都打著青油紙傘,遮著王夫人、鳳姐等,搖搖擺擺地走來,這才知道不知何時竟又下起雨來。

黛玉忙迎上來見了禮,親自扶進賈母來,請入內室奉茶。紫鵑將荷葉立蜻蜓的鏨銀琺琅托盤盛著幾盞茶出來,黛玉親自捧杯,第一杯敬了賈母,第二杯便敬王夫人。正欲敬鳳姐時,鳳姐早自己從托盤上取了一盞茶來,笑道:「這瀟湘館我一天來三次,只怕丫鬟們通報看茶的早煩了,若不是跟著老太太、太太,一口水也喝不上,還敢勞動妹妹親自敬茶呢?」眾人都笑了一聲,只有黛玉、紫鵑恍若未聞。

賈母起先聽稟報黛玉昏厥並太醫之語,早已焦心如焚,只為寶玉那邊也鬧得厲害,未能就來探視。及此時見了,卻見黛玉雖是形容惟悴,卻態度沉著,言語平和,倒覺欣慰,遂吞吞吐吐,說起北靜王府求親並寶玉如今已經前去理論之事,嘆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不是為你們打算,況且事關你的終身,我也斷不肯叫你受委屈的,只是北靜府權高勢重,說出話來,連皇上也要讓他三分,何況咱們這樣人家。」

黛玉此時一心只想有什麼法子能保得寶玉平安回來,余者更不理論。不等賈母說完,早跪下稟道:「終身大事,自當長輩作主,哪有女孩兒家置喙的理?都為老祖宗疼愛顰兒,所以如此,顰兒豈敢不遵。若能因顰兒一人,上報老太太劬勞養育之恩,下體眾姐妹守望相助之情,自是情願的。」說罷,兩行淚直流下來,泣不能抑。賈母忙拉起來,抱在懷中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順,但能看著你兄妹兩個好好的各自成家,我閉上眼睛,也好去見你的娘。」王熙鳳聽這話說得傷痛,忙上前勸慰,開解一番。賈母又叮囑眾丫鬟婆子一回,方扶了鳳姐的手出來,仍舊登輿辭去。黛玉一直送出院門,看著賈母等走遠了方轉身回來,早已力盡神微,回頭向紫鵑微微的笑道:「好了,從此可不用再想了。」一語未完,猛的一口血吐出,天旋地轉,身不由己,早又軟了下來。

紫鵑、雪雁嚇得抱著連聲叫喚,眾嬤嬤、丫鬟抬進房來,登時擠了個水泄不通,見黛玉不好,都怕惹出事來,便嚷嚷著要去上房稟報。紫鵑卻明知不過是那樣,況且太醫剛剛來過的,姑娘不肯吃藥,便來個神仙也是無法;遂遣散眾人,自己扶了黛玉躺穩,欲勸慰幾句時,又想著這件事關乎姑娘終身,此時心事難諧,怕他心裡比死還難受,又有什麼話可解勸得開,便也哭了。反是黛玉微微睜開眼來,勸道:「又哭什麼?我一個人愛哭還不嫌煩么,再饒上你」說著,又喘起來,紫鵑、雪雁忙又捶背揩面,奉茶漱口,明知無言可解,索性一句話也不說,惟盡心伏侍,聽命由人而已。

這裡眾人送了賈母回房,王夫人先就贊道:「林姑娘反比寶玉明白,我說他不是那不識大體、一味任性佯狂的,果然不錯。如今林姑娘既肯了,料想北靜府少不得就要放寶玉回來,他獨個兒鬧不起來,或者心思一定,過兩日就好了。」賈母只嘆著氣,並未答言,趕著叫人寫了黛玉生辰八字,用錦袋封了,又叫進賈璉來叮囑幾句,著他明日一早帶了帖子送與北靜府合字,順便接寶玉回來。

鴛鴦早已命人熬了參貝養心湯,鳳姐親自伏侍賈母喝下,陪著說了回話,復往前頭席上來。可憐王夫人神疲力盡,也只得補了妝,又往席上周旋一回,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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