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蘆雪廣垂釣得佳句 紫菱洲探病敘離情

卻說襲人聽寶玉說了衛若蘭種種,心裡頗替湘雲歡喜,便欲找個空兒說給他放心。可巧次日一早,寶玉換衣裳出去了,湘雲走來借魚具,襲人便拉他至裡間坐下,沏了茶給他,細細將衛若蘭一事說知,抿著嘴兒笑嘻嘻向湘雲施了一禮,賀道:「那衛公子的家勢門第自然是沒說的了,如今聽說人物又美,武功文采都好,性情又溫和,據寶玉說,兩府里這些爺們哥兒通算起來,沒一個比得上。且眼下做了先鋒,想來不日就要建功立業,封侯封將的。你只等著瞧吧,想必這頂鳳冠少不了的。」

待斟時,偏又少一套茶杯,彩屏因又回房去取。眾人或收了魚桿,或交與丫鬟,且過來洗手用點心,丫頭們圍著伏侍。惟惜春獨自斟了一杯茶,坐在窗邊望著對岸蘆葦叢出神。原來自入畫被攆後,丫鬟們都知道這四姑娘年紀雖小,性情冷漠,竟是凜然不可親近。惜春也知道眾人心思,因此自斟自飲,亦不與丫鬟取笑閑話。襲人見他無人侍候,忙擰了手巾來與他擦手,惜春接了,也只隨便擦了兩下,並無一語道謝。

說著,忽聽「哈」一聲笑道:「大喜大喜,我當兩個人關起門來說什麼呢,原來是紅娘給鶯鶯小姐報信來了。」兩人唬了一跳,都忙回頭看時,卻是寶琴約著邢岫煙走來,向湘雲笑道:「約了我們在蘆雪廣好等,你只說借魚桿,倒一去不回來。他們都等得不耐煩,我兩個因此來看看,當是被誰絆住腳,原來急著打聽未來夫婿,一心惦記著早過門兒,便忘了出門兒了。」羞得湘雲追著寶琴要打,那寶琴早躲在邢岫煙身後,頭上鳳嘴裡銜著的珍珠步搖隨聲亂顫,笑道:「好嫂子,救我。」

岫煙正攔住湘雲,勸他「別只管鬧,前邊還等著咱們呢。」聽了這話,羞道:「無端端的,怎麼又打趣起我來?」反同湘雲兩個一起回身來捉寶琴。襲人忙幫著寶琴拉住湘雲道:「如何兩個打一個,況且還是大欺小。琴姑娘是客,這屋子槅子又多,燈台又高,若碰傷了倒不好。」湘雲便在襲人身後笑道:「這屋裡只別人有嫂子的不成?橫豎我也有嫂子,只是嫂子不幫我,倒偏幫人家。」說著又向襲人叫了幾聲「好嫂子」。恨得襲人啐道:「我好心勸你,你不聽,倒拿我取笑兒。」便也來呵湘雲癢。小丫頭們聽見動靜,都忙進來,見他四個鬧成一團,又笑又勸。

襲人先住了手,又勸開湘雲、寶琴,岫煙見丫頭們進來,早避到一邊去,假裝看壁上字畫。翠縷、翠墨早又走來說:「姑娘們說了,因史姑娘不來,才使琴姑娘、邢姑娘來催請,怎的越發連兩位姑娘也都不見了?」眾人這方想起來此緣故,都不禁笑了,忙一起出來。

湘雲又強拉上襲人一道,翠縷拿著魚鉤魚線,翠墨提著桶,一同來至蘆雪廣時,只見寶釵、黛玉、探春等都已到了,各自把著杆子坐在窗前垂釣,波光凜凜,映入簾中,晃得頭面上簪光釵影,一片晶瑩,紫鵑同鶯兒兩個在窗下煽爐子煨茶,雪雁、文杏、待書、彩屏等都在水邊戲耍,或裝魚餌,或編花籃,或蹲在地上摳土猜字。亭基並山石上纏的古藤,蒙蒙茸茸垂在水面上,底下的水深碧紆緩,一片撥金戛玉之聲,清泠不歇。眾人見了湘雲等,都笑道:「再晚些來,這湖裡的魚盡釣完了。」

寶釵笑道:「不過是麝香安神丸。說是麝香,其實是龍腦,倒不知是什麼緣故。」探春道:「自然是因為這龍腦便是葯中之君,所以怕在藥名里露了底,被人偷了方子,照樣兒配出來,才故意行此魚目混珠之計,掩人耳目。」黛玉笑道:「若如此,那製藥的也未免太小心過於,倒不如學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勾當,直叫個素香非麝丸也罷了。」眾人都不由笑了。

寶玉看時,都是些鮮枇杷葉、杏仁、瓜蔞皮、鬱金、茯苓之類,倒也相宜,唯其中有半夏一味,因與鮑太醫酌議道:「既說二姐姐內火攻心,如何又用此燥熱之葯,雖說五志熱蒸,痰聚阻氣,然去痰之葯甚多,不如換作貝母。」又向孫紹祖道:「太太聽說二姐姐扭傷腳,特地叫我帶了一些牛筋來,若用杜仲、田七一起燉了,每日早晚吃著,比葯還好。若說氣鬱,倒別無靈藥的,不過是減些勞神乏力之事,好使姐姐寬心罷了。」孫紹祖不好意思,訕笑道:「原來內兄竟知歧黃之術,可是家裡現成有國手,從前竟不知道,早知道時,也可省幾文醫藥錢。可見聰明人自是八面玲瓏的,倘若他日一時不濟,便開間藥房、坐堂問診,做那懸壺行醫的勾當,也不愁生活了。不比小弟,除卻兩膀子蠻力,竟身無長技,若不是皇恩浩蕩,賞了這個兵部指揮的頭銜,只好落得給人家看門護院罷了。」說著嘿笑了幾聲。賈璉聽他說得粗鄙,也不理他,因拉寶玉過這邊來看迎春因是至親,遂無避妨。

寶玉回來,先到上房回了王夫人話,又去與賈母請安,因王夫人叮囑不教說迎春之事,便只說去了衛府做客。賈母聽見他與衛若蘭投緣,更加喜歡,又向他道:「今兒你奶媽家來人,說李奶母昨夜子時咽了氣。我想著他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論禮該去靈前盡個禮,也是惜恩念舊、敬重老人的意思。況且你張、王、趙三個奶嬤嬤也都要去,你不去,教他們看著寒心只別多耽擱,那地方人多氣味雜,行了禮就早些回來。」寶玉答應了出來。

撥雪尋春落暗香,蓮花漏盡滴迴廊。

撥雪尋春落暗香,蓮花漏盡滴迴廊。

魚書每向龍門寄,雁字常憑鳳宇翔。

流水有心歸大海,煙波無處望斜陽。

漁舟唱罷掛蓑去,卻看梧桐棲鳳凰。

眾人也都來放了生,仍舊歸座閑話。翠縷早數了一遍,笑道:「寶姑娘釣了一條獅子滾繡球,一條銀梭子魚,林姑娘一條錦鯉,一條青魚,我們姑娘是一條大金鯉魚,邢姑娘和三姑娘的簍子都空著,四姑娘最多,足的兩條鰍鯽,一條鯪魚。要說那些金魚、錦鯉放了也罷了,鯽魚同鯪魚該留著,交給廚房裡熬湯不好?」眾人聽了都笑道:「他去了那好一陣子,如何釣得反比我們多?必是你數錯了。」寶釵道:「必沒數錯,四妹妹原比咱們心靜,垂釣之道,考較的便是一個定字。只是雲兒來得晚,也還釣了一條青魚,三妹妹坐這好一會子,如何竟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倒也該罰。」

一時鮑太醫診了出來,因道「內淤未痊,又添外傷,更兼抑鬱傷肝,氣虛傷脾,脘中窄溢不舒,上焦清陽欲結,竟至痼疾。究竟跌損還是小事,只要療養得宜,不出兩月也就好了。倒是這氣鬱壅塞,內火攻心,倒是大症。務宜怡悅開懷,莫令郁痹綿延。」婆子早備下紙筆,即時開了方子。

湘雲道:「不過是作詩,我雖無七步八叉之能,倒也不懼,只管命題限韻來。若作得不好時,再來閑話。」寶釵道:「也不難為你,便是七律一首,限一東的韻,探丫頭二東,邢丫頭便是三江。」黛玉道:「一東二冬也太近些,不如換一個。蕉丫頭行三,就派他三江的韻;邢姑娘便是四支。」

一時議定,彩屏早取了紙筆來侍候,湘雲等各自思索,寶釵自同黛玉閑話,忽一轉頭看見襲人在旁側耳出神,笑道:「傻丫頭,想什麼呢?」襲人笑道:「我聽見這水底下琮琮作響,又不像是水聲,倒像有人藏在水裡彈琴似的,所以在這裡細聽。」黛玉、寶釵都笑了,解釋道:「那是山子野的戲法兒,每在瀠流迂迴之處,便著人於石腳上包了銅皮,流水過來時便有奏鳴之聲,便和人家在樹梢檐下拴鈴鐺聽風是一樣的道理。」

這裡王夫人便向薛姨媽嘆道:「這些日子家裡總不得清靜,一時丟玉,一時撞牆,又是這個病那個病的鬧個不休,再沒一件事叫人省心。倒是前兒襲人來說,他哥哥生了個白胖孩兒,雖說與府里無干,畢竟是件喜事,所以我多賞了他幾兩銀子,也是借點喜慶的意思。」

纏綿濡沫綺羅叢,何似江湖一夢中。

湘雲滿面飛紅,啐道:「你們兩個晚上不睡覺,只管拿我嗑牙算什麼?難道私房話說盡了,嚼別人舌頭攆瞌睡的不成?」襲人笑道:「我倒一片好心為姑娘,成日家求神拜佛,只望姑娘許個好人家,郎才女貌,白頭偕老,也不枉了姑娘平素的拔尖好勝,就從前吃過一些苦,也都准折得過了。所以巴巴兒的打聽了新姑爺長長短短,報給姑娘知道。原來姑娘不領情,倒嗔著我多事。既這樣,以後再打聽了消息,不告訴姑娘便罷了。」湘雲羞得摟著襲人央告:「好姐姐,你如今脾氣越大了,好端端一句話便惱起來,又趕著我叫起姑娘來了。我怎麼不領情?難道這園子里誰和我真好,誰和我假好,我會不知道嗎?」

原來前些時迎春出閣時,寶玉正在病中,未得送親,因此這孫府里倒是第一次來,不免留心觀望。孫紹祖見寶玉只管打量,笑道:「久仰府上大觀園之名,只恨無緣游賞。日常聽奶奶時時提著做姑娘時住的院子,所以在花園裡另替他準備一處住所,也叫作紫菱洲。」寶玉心中明知真情必不如此,迎春獨居園中,蕭條冷落至斯,分明便是休妻,然而自打進門來,孫紹祖一團火似迎著,話又說得堂皇,竟令人無言以對。

〖春低楊柳柳低眉,銀線金鉤玉半垂。

蘆管未能成曲調,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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