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逞英豪衛若蘭射圃 嘆薄命金鴛鴦送花

卻說賈母為了北靜王爺提親一事,心中百般為難,便欲往宮中求准元妃旨意。到了二月十六日一早,賈母起來,鴛鴦打起半簾,琥珀進來疊被鋪床,外邊早已備下熱水,玻璃用銀盆盛著送進來,鴛鴦伏侍著洗漱過了,梳頭理鬢,敷脂抹粉,珍珠端進銀耳湯來,賈母也只吃了半碗。這時候請安的人已經一撥一撥兒的到了,且不敢進來,只在外邊廊下等候。王夫人等得不耐煩,因見鸚鵡喂鳥,便問道:「老太太今兒起得比往常晚些,可是昨兒睡得晚了?」鸚鵡笑道:「睡得倒早,只是睡不實,起來躺下幾次,直到三更才睡實了。」鳳姐不等王夫人說話,忙道:「我前兒原給鴛鴦說過,用木瓜湯洗腳,就睡得實了,難道不作效么?」鸚鵡道:「怎麼不作效?洗過幾次,睡得好些了。只是老太太嫌木瓜味腥,又不教洗了。」

鳳姐正要再說,忽見鴛鴦打起猩猩氈帘子來,知道賈母已經妝扮好了,忙扶王夫人進門來。賈母這房子原是一共五間,三明兩暗,西邊兩間是寢卧起坐更衣梳妝之處,最東邊的暗間供著菩薩,有時賈母獨自想心事,也來這裡坐一會兒養靜,外邊明間沿窗下是條山炕,平日賈母就坐在炕頭,隔著窗玻璃向外觀望閑散,眾人來請安時,也多在這裡說笑。正中一間設著扶手靠背透雕雲龍如意紋四圍鑲玳瑁的紫檀正座,座後有插屏,座前設幾,供著爐瓶三事,只在年節下、或是待客,隆重其事時才在這裡,平日不大停留。因此眾人這時進來,便在這東邊明間。

賈母見王夫人已換了朝服,十分滿意,向鳳姐道:「璉兒可起來了?」鳳姐陪笑道:「璉兒再懶,也不敢誤了進宮的大事。一早已經穿戴好,趕著請旨去了。」眾人見賈母神色鄭重,也都不敢說笑。

一時廚房送了早飯來,有玉田紅稻米粥和鮮蘑雞絲粥兩樣,鴛鴦等擺上炕桌,地下設著一張花梨木束腰高足幾,幾面剛好與桌面平齊,剔紅福祿壽歲寒三友攢錦食盒裡另有蓑衣餅、千層饅頭、白馬蹄、素什錦、腌雞脯等十幾樣。眾人也有炕上坐的,也有坐在地上椅子中的,各揀自己喜歡的吃了幾樣,又用過杏仁茶,便散了,仍留王夫人、鳳姐在房中等候。鴛鴦又捧上賈母吃的益母膏來,也吃過了。又等了一盞茶功夫,賈璉方回來,卻說皇上御駕鐵網山春圍,即日便行,元妃亦在伴駕之列,因諸事皆須準備,且容回宮再見。賈母聽了,半日無語,垂首悶悶不樂。賈璉安慰道:「我已同夏守忠說了老太太的意思,托他代向娘娘稟明,想來不幾日就有回話的。」賈母嘆道:「如此,也只好等著罷了。」連王夫人、熙鳳也覺失望,都安慰了賈母幾句,各自散去。

隔了兩日,宮裡果然來人,卻命將薛寶釵的年庚八字寫個帖兒送進去,立等就要的。王夫人情知元妃旨意已定,喜動顏色,便攛掇著寫了。賈母雖百般不願意,卻也聖命難違,只得命人用個泥金帖兒寫了,交與賈璉,仍請夏太監帶回。賈璉陪著夏太監用過酒飯出來,一直送出二門以外,欲上轎時,恰好寶玉帶著李貴、錢啟等幾個人在門口張望,掃紅等捧著包袱,正等牽馬來,見了夏守忠,避之不及,只得上前參見,李貴等也都向賈璉問了安。那夏守忠拉了寶玉的手只管上下打量,但見他貂裘革履,金冠玉帶,面若傅粉,唇如施朱,雖無語而似笑,既俯首亦有情,不由笑道:「多日不見,哥兒越發出息得溜光水滑,就好比萬歲爺御書房門前的那株海棠花兒一般。難怪娘娘視如隋珠和璧一般,每日嘴裡心上的放不下。」又向賈璉道了擾,上轎去了。

寶玉便向賈璉道:「這老兔子做什麼只管來?」賈璉瞅著寶玉笑道:「為著你的事,我忙了這半日,你還問,這才是皇上不急,太監急。」寶玉奇道:「我的什麼事?」賈璉自悔失言,忙笑道:「見了老祖宗,自然知道。這時候我還有別的事,只等見過大老爺便要出去,卻沒功夫同你細說。」又問寶玉,「你穿成這樣,是要那裡去?」寶玉道:「馮紫英請校射吃酒,去會一會他。」賈璉笑道:「怪道你這樣打扮,倒像要出征打仗的,嚇了我一跳。」寶玉正欲說話時,只見茗煙當先牽著一匹雕鞍彩轡的高頭白馬走來,後面跟著十來個小廝,五六匹馬,遂認鐙上馬,李貴等前後左右跟著,一直出了大門,方都上馬來,揚鞭絕塵而去。

一時來到馮府,早有五六個年輕公子在廳里等候,皆錦衣玉冠,所披不是貂裘,就是豹氅,身上系著玳瑁小刀、錦繡荷包、汗巾、玉佩、香珠翡翠等物,見他來了,都站起身來,滿面春風的笑道:「幸會,幸會。」原來是陳也俊,衛若蘭,韓奇,司裘良等人,大多都是舊識,便不熟識的,也都早聽過名頭,遂各自廝見了,敘禮讓座。馮紫英再三請衛若蘭坐在首席,衛若蘭推辭不過,只得道聲「有僭」,含笑坐了。馮紫英自己便坐了主位,親自斟了一輪酒,舉杯起座笑道:「今日之會,一為敘闊,二為祖餞,在座皆為夙好世交,悉在武蔭之屬,然而上叨天恩,下承祖德,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其實寸功未建,誠可愧也。而今海疆作亂,犬戎窺伺,真真國屢次挑釁,朝廷幾番發兵,至今尚未平夷。隨時一紙令下,你我等便要祭旗從軍,聚散難以預料。譬如衛兄此番來京,原以為久別重逢,當可一聚,豈料昨日看了邸抄,才知道衛老伯已點了兵馬大元帥,衛兄便是一個現成的先鋒,如今奉命巡閱江海門戶,操兵防倭,不日便要起拔。雖說沙場吟鞭,男兒本色,然我輩又不得盡興了。因此以小弟之意,得聚會時便該常聚,閑時則將弓馬演練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故而今日略備薄酒,請幾位好朋友校賽騎射,一則為衛兄壯行,二則也是不忘祖訓之意。諸位若不嫌我多事,便請滿飲此杯。」說罷舉杯一飲而盡。

滿座公子都接聲叫好,一齊飲盡,又談些沿海戰事,說及「賊寇猖獗,每每上岸窺探附近城廓,其勢刻不容緩。朝廷雖屢屢發兵征討,奈何內有盜賊逆匪,外有敵患環伺,賊逆勾結,難以檄剿」等事,都不禁摩拳擦掌,形於顏色。寶玉於這些事上向不留心,又因座中衛若蘭雖是世交,卻自那年秦氏出殯時匆匆見過一面後,衛家即闔家離京,遂無深交。一向聽聞他文字風流,弓馬嫻熟,且生平最喜蘭花,凡行止之處,必手植數十株,繞戶通衢,香聞十里,故而自號若蘭。每到花開之日,往往臨花把酒,自斟自飲,至夜不眠,有詠蘭詩數十首傳世。今日難得相會,又見他清華貴重,儀錶天然,果然好個人物,不免向前互道久仰之情,又請教種蘭之道。

那衛若蘭也久慕榮府玉公子之名,只恨無緣深交,今見他主動攀接,豈有不竭誠相告的,笑道:「世人都只說蘭性最嬌,不宜家養,豈不知空谷幽蘭,雖風吹霜欺、晨昏日晒而芬芳四溢,何嘗嬌乎?故而小弟種蘭花,最忌拘謹,不以盆栽,不設花壇,只依時點種茁芽,任其風雨灌溉,兼命小鬟守護,不許禽鳥啄食、蟲蟻傷根而已。其餘也並無竅門的。」寶玉道:「我以前看書時,嘗見宋趙時庚所編《金漳蘭譜》著錄二十二品,宋王學貴所編《蘭譜》著錄五十品,又有《群芳譜》載:蘭無偶,稱為第一香。紫梗青花為上,青梗青花次之,紫梗紫花又次之,余不入品。不知兄以為如何?」

衛若蘭笑道:「趙時庚以吳蘭、潘花等十一種為上品,鄭少舉、黃八兄、周染為中品,以夕陽紅、觀堂主等為下品。我則以為不然,蓋花開因時隨處,恰如李時珍《本草綱目》所言:蘭草、澤蘭生水旁,幽蘭生於山谷;蘭花生近處,葉如麥門而冬為春蘭;生福建者,葉如菅茅則為秋蘭。此皆天假其時而開,故有春秋之別;地擇其質而異,遂有山水之類。豈是蘭花本身有上下分乎?澤蘭生水邊,其艷何求入畫?山蘭生幽谷,其香不為媚人。惟庸人自擾,文人自得,故以蘭花入譜,且枉論品級,豈是真愛花人耶?故而小弟愛蘭,但得新品種,必視如拱壁,精心移來,闢地而植,無論杭蘭、建蘭、朱蘭、伊蘭、風蘭、真珠蘭,皆視之為摯友良師,並無品級貴賤之分別。」

寶玉聽了這幾句,便知這衛公子亦是性情中人,更加喜不自勝,又見他雖然人物俊美,態度溫和,卻豪邁有魏晉之風,無一絲脂粉紈絝氣,比自己大不多幾歲,卻已有揮兵指戰之能,倒覺自慚,不禁贊道:「初次識荊,便得聆雅訓,塗我塵衿,幸何如之?奈何夏蟲不可語冰,寶玉性本愚鈍,兼少見聞,衛兄談吐深奧,非弟等塵芥之人可以省得。」

衛若蘭忙道:「井蛙之見,往往以管窺蠡測而自誤。且性耽煙霞,素少教化,若有衝撞之處,還望海涵。我與兄雖然少見,形容舉止卻不陌生,所以見了面只當老友重逢一般,不覺忘形。」看見寶玉一臉迷惑,忙又笑道:「在金陵時,我原和甄府的寶玉公子十分要好,時常會面飲酒,若論他的舉止容貌,與兄一般無二,就連談吐態度也相彷彿,方才我見了你,還只當是甄世兄來了呢。他如今原也在京城,只可惜不得見面。」

甄府闔家來京聽候審理之事,賈寶玉原也耳聞,因記掛甄寶玉,日夜思一見面而不得,如今竟聽衛若蘭說與甄寶玉熟識,便有心打聽得再仔細些,卻忽又想起聽母親說過,甄家三小姐原許了景田侯之孫為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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