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紅鸞星動元妃賜宴 青絲事發鳳姐含酸

上回說到通靈玉丟失了一日一夜,眾人遍尋不得,那王熙鳳一時起意,親自執帚掃了兩下,竟誤打誤撞,將一件天大禍事消於無形,不但在王夫人面前立了功,亦且在眾人面前露了臉,林之孝家的百般奉承,口口聲聲只說「這件事若不是二奶奶,再沒了局的。最難得是不驚動眾人,老太太半句不聞,就將事情做圓滿了。」襲人等更視如觀世音菩薩一般,磕頭謝恩不絕。鳳姐自是得意。

從來節前臘月,便是鳳姐最忙的時候,又要打點送公侯王府及親戚們的節禮,又要看著各屋子掃塵,又要防人磕碰了傢俱擺設,又要吩咐廚房裡預備過年的菜蔬酒水,偏今年莊子上鬧饑荒,諸物不全,也只得先對付著收了,又著人四處買辦補齊,又要裁剪分配過年的新衣,又要按著人頭髮放月錢,或增或減,有賞有罰,或有老資格的家人逢年節紅白喜事特別討賞的酌量批給,又要顧他自己那一份利錢,趕年下收回來好置辦體己,每日里從早到晚,忙得腳打後腦勺兒。如今忽又添了失玉這件事,整整的忙足一日,幸喜有驚無險,處理得妥當,卻也力盡神微。回到房中,只覺渾身酸痛,四肢無力,命平兒來捶了一回,取理中丸與枳實梔子湯來吃了,睡下。

次日醒來,便覺體沉腳軟,站立不住,有心歇息一日,奈何眼底下一萬件事都等著辦理,少不得扎掙著起來,方問了兩三件事,忽覺頭重眼花,天旋地轉,若不是平兒眼尖手快上前扶住,險些不曾跌倒。忙扶回屋中,請大夫來看了,說是虛勞之症,「稟賦氣血不足,更兼思慮太過,心力虧損,傷及肝脾,久病體羸,損極不復,若失調養,恐致大病」,又道「上損從陽,下損從陰。自下損上者,一損腎,二損肝,三損脾,四損心,五損肺;過脾則不治。脾胃為精氣生化之源,治虛勞之症,總以能食為主,若能吃得下時,便不妨事。」

賈璉聽了,自是煩惱,只得報與王夫人知道。王夫人呆了半晌,嘆道:「難得寶玉無事,他又病了。也難怪,這些日子家裡事情確是太多了些,未免讓他勞神,這才起來幾天,又病了,上次的藥丸吃著竟不見好,該多找幾個大夫瞧瞧才是。說不得,還讓他大嫂子和三丫頭、寶丫頭幫著料理幾日吧。」賈母聽說,又特地將賈璉叫去,叮囑他「好生照看鳳丫頭,不許惹他生氣,要吃什麼,只管吩咐廚房做去」等語。

鳳姐這一病昏昏沉沉,來勢甚重,連除夕家宴,正月里元春生日,亦都未能參與。初一日,府中有職男婦俱各青綠緋紫,按品大裝,入朝隨賀,既不得去者,亦有賀禮獻贈。又都謂宮中何物不有,貴妃何事不知,因此壽禮只以心意為上,不在奢華,或是親筆丹青,或是自製花箋,或是奇巧針線,或是精緻香囊,或詩筒,或筆插,或紙鎮,或香盒,或在巴掌大的檀木座上雕鏤玲瓏佛塔,共有七級,內中皆有人物,或對奕,或禮佛,或燃燈,或拂塵,鬚髮皆在,各各不同。其中又以薛寶釵於暗花龍鳳呈祥貢錦上親手繡的唐長孫皇后之《女則》,明成祖徐皇后之《內訓》,最得元春歡心,因笑贊:「還是薛家妹妹有心,母親回去替我好好謝謝吧。」又賞賜了許多東西。

賈母、王夫人回府,便請了薛姨媽來,將皇妃口信轉達了,又欲設宴。薛姨媽固辭不允,賈母笑道:「也不單為酬謝寶丫頭,大年節下,娘兒們團圓說話尋開心,不過拿這題目做個幌子,賺幾日戲酒罷了。」王夫人也說:「今年事情特別多,偏生鳳丫頭又病了,若不是寶丫頭幫著料理,這上上下下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兒呢。好容易閑下來,正該好好樂幾日呢,妹妹別太外道了才是。」薛姨媽這方點頭應允,次日果然攜寶釵來坐了席,隔一日又在自家院里設宴還席。

那邊寧府里自然另有一番熱鬧,每日紅燈綠酒,笙歌無歇;便連賈赦也是朝宴暮飲,賈環也過去吃了幾回席,自覺大老爺抬舉,身份與往日不同,又見上次竊玉事並無下文,便洋洋自得起來,原與寶玉、賈蘭素不親近,如今更少了走動,得了閑只往東院里來尋賈琮頑耍,又與邢大舅熟絡起來,隨他往寧府里來過幾次,更得了許多賭友酒黨,越發學得壞了,這也不消細說。

如今只說那賈璉自打鳳姐病了,平兒又要日夜伏侍,便每晚宿在秋桐處。那秋桐久有專寵之心,只懼鳳姐之威,不敢放肆。他原與平兒不同,早在那院里已被賈赦收用過的,何事不懂?只礙於新進門來,須要裝些矜持,留些體面,尚不便過於輕狂,如今進門日久,更無禁忌,又得了這個機會,豈肯便宜放過。因變盡手段籠絡賈璉,其花樣百出,機竅迭新,種種仰承俯就,便如行院出身的一般,纏磨得賈璉神魂顛倒,骨醉身輕,每日里不待掌燈便一頭扎進秋桐房中,有時喝酒頑笑到天亮不歇,又因在節下,連日被各府里請去坐席,彼此請吃春酒,轉眼又是燈節,益發往來飲宴不絕,遂借口應酬,更不將鳳姐之病、平兒之勞放在心上,不過得閑慰問幾句,盡些表面虛情兒罷了。

這日因從外面得了一冊春宮術,他便興沖沖拿了來找秋桐演練。秋桐略翻了兩頁,彎腰點頭笑道:「這些也是人做的么?難為他倒畫得出來。」賈璉笑道:「既畫得出來,自然有人做得出來。今晚我便與你照樣兒做上一回,不把這上頭所有功夫做完不算。」秋桐益發浪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等下別又推身子乏了,做那軟腳的蟹。」賈璉道:「蟹腳雖軟,也有八隻哩,一隻走一回,也走過八個來回了。」秋桐道:「爺不要留兩隻蟹腳給奶奶和平兒受用么?」賈璉道:「他們不配,他們兩個跟你比,不過是條晒乾了的死魚罷了。」秋桐聽了,更加淫聲浪語,做出種種醜態,引逗著賈璉色與魂飛,更說出許多不遜之辭來。

誰知平兒恰好出來解手,行經秋桐窗下,聽了個滿耳,直氣得身上發抖,手足冰顫,挪不開腳。廊下一溜十二盞節間掛的花燈未收,海棠、牡丹、玉蘭、芙蓉,都用通草作成,花芯里點著小白蠟燭,映著人影兒,越添凄涼。平兒立了半日,有心吵嚷起來,又不敢;欲要向鳳姐告狀,又怕惹他生氣,未免添病,只得忍耐回房。

偏生鳳姐也醒了,夜裡人聲寂靜,加之病中之人耳目警醒,早隱約聽到些聲響,因問他:「二爺做什麼呢?這早晚了還不睡。」平兒道:「說是明天要去舅奶奶府里坐席,所以打點見客衣裳。想是就要睡了。奶奶晚上沒吃好,這會子餓不餓?那缽里有留的蓮香粳米粥,我熱與奶奶吃。」鳳姐想了一想道:「倒不覺得餓,你倒碗茶來我吃罷。」平兒摸了摸茶吊子,卻有些涼了,欲重新去燙熱了來,鳳姐道:「只溫涼的就好,我不過略潤潤喉嚨,其實不渴。」平兒聽了,依言伏侍著鳳姐漱了口,向几上取了一隻金砂蓮花如意三足盞來,先倒了半盞溫茶洮了洮,仍舊潑了,又重新倒一盞來,送在鳳姐嘴邊。鳳姐吃過,平兒放了杯子,走來將鳳姐衾褥掖好,又在和合鼎內貯了一把安神香,方向外床躺下,望見燈月滿窗,花枝弄影,再三睡不著,將被角掩著嘴,暗暗流了一夜的淚。

出了月,各房撤火,鳳姐之病略痊,仍舊出來管事。凡秋桐在他病中所為,雖未親見,卻也有所耳聞。頭一件事,便找了伏侍的人來細問,善姐兒先就說道:「告訴不得奶奶,秋姨奶奶真箇是狐狸精變的,越到夜裡越是精神頭十足,晚晚把我們指使到三更半夜不教睡,一會兒換茶,一會兒燙酒,又弄了本什麼淫書、秘笈,看一回,頑一回,笑一回,只要奉承二爺喜歡,通連體面也都不顧了。」

眾人看他先說出來,也就都爭先恐後說了秋桐許多不是,惟恐告之不詳,使鳳姐疑心他們不忠。管廚房的便說他三番五次指著賈璉之名往廚房裡要酒要菜,菜名又特別,什麼鴿子腦、燉鹿尾、炭烤鴨心,又是雞絲粉絲菇絲湯,筍雞糯米粥,晚晚換花樣兒;管針線的又說他近日接連做了幾身衣裳,又逼綉活上的替他趕製褻衣肚兜,拿來的樣子千奇百怪。鳳姐聽了,怒妒交加,恨不得這便將秋桐采來打死,卻因飯時將至,不好即便發作,只得連連冷笑了兩三聲,且命眾人回去,叮囑「不可聲張,他究竟是明門正路與了二爺的,便輕狂些,也不為過,張揚出去,未免臊了二爺,反為不美」等語。來旺媳婦明知他故作大方,後頭必有多少不能料想的毒辣手段,早已又笑又嘆地說些「奶奶當真氣量大方,賢良寬厚,秋桐姨娘其實不配」的恭維話,眾人也都隨聲兒附和,侍候著鳳姐換了衣裳,圍擁著往賈母處來。

進了院子,只見許多小丫頭在院中踢毽子,廊檐下銀蝶抱著只虎斑貓兒坐在墊子上,鶯兒、春燕、鸚哥等圍著揪貓鬍子逗弄頑耍,素雲、碧月拉著玉釧兒在廊下說話,便知道他姐妹都已來了,連尤氏也在裡面,因向銀蝶笑道:「你奶奶怎麼把他也帶來了,仔細貓爪子抓了手,才不頑了。」鶯兒等笑著,忙過來打起喜上梅梢的暖簾來,只聞得一股甜香襲來,暖融融,馥鬱郁,中人慾醉。鳳姐痛快吸了兩口,贊道:「什麼這麼香?聞著這個味兒,連飯也不用吃了。」眾人見是他,都笑了,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倒會趕熱灶的。」

只見屋中已經放下五蝠捧壽的花梨大圓桌,賈母坐在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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