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鳳姐執帚掃雪拾玉 顰卿點畫烹竹煮茗

定省畢,方出穿堂,只見林之孝家的正帶著許多人打掃,見了鳳姐,都垂手順牆而立,站定了問安。林之孝家的便上前來附耳回稟:「我看著人已將這園裡園外,院里院外,不知掃了多少遍,連影兒也不見。我又不好說明原故,如今卻是怎麼樣?」鳳姐嘆道:「且教他們散了吧,不然又能怎的?寶玉這會子做什麼呢?襲人是怎麼樣?」林之孝家的笑道:「寶玉倒沒什麼,照舊和他姐妹們一同頑笑,別人急得人仰馬翻,他只不放在心上。倒是襲人起先一直眼淚不幹的,等太太去過,才不哭了,仍和往常一樣。」鳳姐一愣,忙向平兒道:「襲人心重,他若一味啼哭倒不怕,如今不哭了,心裡不定打的什麼主意。一時想歪了,做出傻事來倒不好。你且去看一看他,尋空兒安撫幾句。」

周瑞家的便又請趙姨娘與賈環,說:「今兒下雪,哥兒自然不用上學的,何不趁便往園裡逛逛去?」趙姨娘巴不得兒一聲,為王夫人不去,不敢自便。王夫人見周瑞家的悄悄向他使眼色,心中犯疑,只得向趙姨娘道:「你願去,便帶環哥兒進去逛逛吧,只在園裡轉轉就好,便是各姑娘房中略坐坐也都使得,只別往攏翠庵去,那妙玉心高氣傲,脾氣古怪,沒的惹他厭煩,倒不好。」

寶玉自己雖不當什麼,然而一段風波就此平息,卻也安心,又見襲人等見了那玉,便如得了救命仙丹一般,捧在手上又哭又笑的,做出種種顛倒態度來,不禁笑道:「丟了玉,哭了好一整天;如今已經找回來了,還是這麼樣。不過是件蠢東西罷了,略微不見一會,你們便哭天抹淚失驚打怪的;倘若他日我走了不回來,又不知道怎麼樣呢?」襲人正在心驚意動之際,聽了這話,忙道:「你要到那裡去?做什麼走了不回來?」說著,急得又要哭。寶玉笑道:「我不過打個比方,隨口說說罷了,你又何必多心。」麝月道:「二爺說得倒輕巧,既知道這些人每日懸心提膽的,就不該再說這些無情話來慪人。」

寶玉脫口讚歎:「好句。原系塗鴉之作,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無異畫龍點睛矣。」又向著湘雲作揖道:「就請雲妹妹代為題寫,算咱們三個人的心意可好?」湘雲笑道:「現放著蕉下客這樣的書聖在此,我做什麼班門弄斧呢?」探春笑道:「這樣扭捏虛套的,倒不像你。」湘雲便不推讓,笑道:「既這樣,還不研墨?」寶玉笑道:「遵命。」果然將松香墨就著雲月端硯,親自磨成,飽蘸了筆,笑嘻嘻的雙手奉與湘雲。探春又在案上揀出一張落花流水暗花箋來,親自鋪平。

怡紅院眾人正在焦慮惶亂之際,聽見喜訊,無異秋決之人忽然逢著大赦一般,都歡天喜地的合掌念佛,又在神前燃了香,襲人等磕頭不絕,又催著寶玉穿戴了往王夫人房裡去問安。欲出門時,周瑞家的已來了,正是奉王夫人之命來送玉的,道:「太太已經知道了,歡喜異常,說這都是祖宗保佑。教哥兒不必往上房去了,老太太原本不知道,關門打戶的驚動了倒不好,只別忘了在神前上香就是。」襲人等都忙道:「早已磕過頭了。周大娘請這邊坐,我這就倒茶去。」周瑞家的道:「晚了,不吃茶了,那邊還等著我出去好關院門兒呢。」說著遞過玉來,笑嘻嘻去了。

趙姨娘又愧又怒,便欲再射門與他分爭明白,周瑞家的忙又攔住勸道:「姨奶奶莫與他們一般見識。他既抬出老太太的名頭來,又比出上古的神仙,便明知是強辭奪理,卻也不可駁他的。不然,倒像是我們不把老太太、太太放在眼裡似的,有理也變成沒理。況且太太最是吃齋敬佛的,此前原吩咐過不要與他們口舌,如今果然吵起來,倒與你面上不好看,便連環哥兒也落不是。這裡正與秋爽齋鄰近,二位不如往三姑娘那裡喝碗茶,歇歇腳,去去寒氣。」

那雪雖然還未完全停住,不過似有若無,時起時歇,倒還不用打傘。一路停停走走,只見柳垂銀線,樹擁瓊花,琳台隱隱,羅榭儼然,滿園滿眼皆是粉妝玉砌,便連水裡也都結了冰,看去雲白霜清的一片,恍如水晶宮一般。忽的一陣風起,只聞見一股撲鼻香氣從山坡那邊襲來,沁人慾醉。忙上坡眺望時,只見攏翠庵里數枝梅花傲然怒放,開得如火如荼,照眼分明,恰似萬戶彩燈點點,六宮紅袖依依。正是:

賈環亦怕事情鬧得大了,累他捱罵,況又提起探春來,正是他素日最懼之人,便也極力勸他母親回步。趙姨娘正想探聞寶玉消息,雖不敢徑往怡紅院來,想他們兄妹素日和氣親近,倘若寶玉有何事故,探春想必有所耳聞。遂回心轉意,轉往秋爽齋來,口中猶不忿道:「什麼做法事?門裡通連一聲鐘鼓木魚不聞。又什麼是孝敬老太太、太太,難不成我們折他幾枝梅花,整棵樹便禿了不成?說是個姑子,倒婆子丫頭三五個侍候,不像姑子,倒像姑娘。」又向周瑞家的道,「你可知他到底是個什麼來路?府里上下都這樣怕他,慣得他比主子還大。」周瑞家的笑道:「我那裡知道,便連太太也並不深知,只說是出身官宦人家,所以脾氣傲些也是有的。況且老太太、太太一向寬仁禮佛,齋僧敬道的,府裡面上行下效,自然都待他恭敬。」

說話時,紫鵑打起帘子,湘雲已前頭先進來了,一行走一行笑道:「原來二哥哥也在這裡,剛才一路進園來,只說越到冬深,園裡越見冷清,倒是你這裡熱鬧。」

寶玉又向紫鵑道:「還笑哩,你前兒答應替我做個鏡套兒,說了幾年也沒做起來。我還等著用呢。」紫鵑不及回答,黛玉早沉了臉道:「你屋裡針線上一大堆人,倒來使喚我的人。不許給他做。」寶玉便在桌前坐下,看著壁上說:「你這幅畫掛了有好半年,也該是換換的時候了。我前兒才得了一幅祝枝山的山水,你若喜歡,我便送你。」又說,「我這幾日雖沒上學,倒臨了幾幅畫,改日你閑了看看,或有一兩幅能入眼的,也指點一二。」

紫鵑早已煨上茶爐子,煎沸濾凈,又重新洗杯燙盞,黛玉笑道:「咱們這裡雖不比攏翠庵,有什麼珍頑奇寶,難道連兩件略拿得出手的茶杯也沒有嗎?」紫鵑聽了,果然又重新開了柜子,取出一隻犀角雕的歲寒三友杯,一隻青海石打磨的小巧夜光杯,一隻漢白玉雕著龍鳳呈祥腰間透雕如意雲雷紋的雙耳杯,一隻珊瑚紅釉菊花盞,都用開水重新燙了,排列案上,請各人自取。

紅玉見是周瑞家的,站住了笑道:「原來周大娘在這裡,可曾見著我娘?」周瑞家的會意,知道那邊事情已完,故意笑道:「這話問得奇了,我又不是替人家找娘的,怎麼倒問著我?」紅玉笑道:「我們二奶奶要找我娘問句沒要緊的話,教我找了大半個園子,都說沒看著,既如此,我再別處找去。」說著走了。

湘雲含笑接了筆,遂腕底生香,一時書成,卻是顏體。寶玉笑道:「我雖畫得不好,加上林妹妹的詩,雲妹妹的字,這份禮也就不甚菲薄,送得過了。」探春笑道:「果然是份厚禮,等我改日裱了貼起來,比什麼不強。」寶玉忙道:「程日興的店裡新近了一批各色古宣名紙,宣德箋、金粟箋、雲母箋、花箋、金箋、蠟箋盡有,用來托裱裝潢最好。如此我就拿去裱好了再送你,豈不便宜?」探春含笑點頭。湘雲又道:「我最喜歡灑金扇面,這樣,改日也要你幫我畫兩把扇子,可不許推辭的。」

眾人聽了,又是氣,又是笑,又是急,又見襲人等哭得可憐,少不得勸慰王夫人道:「二爺既無事,想來那玉必不至丟失,太太倒不要急壞了身子,老太太面前,也還要小心聲息,別透露出去才是。況且二奶奶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少不得一半日就尋得見的。」

且說鳳姐為安王夫人之心,將話說得十分剛強圓滿,其實心中並無勝算,俟來旺兒回來,又聽說了馬道婆過堂一節,更加煩惱,暗暗尋思:「我不信那玉能憑空飛了不成?那馬道婆既會弄這些妖術邪道,想必是要拿玉去做法,必不至交與別人手上。他既咬牙說不曾見過那玉,究其實無非兩種:要就是說的真話,那趙姨娘還未及交玉給他;要就是他把玉弄丟了,如今明仗著死無對證,方敢倔犟倘或果真是把玉丟了,竟不知何時丟失,又丟在何處,若是丟在府里還好,果然丟在府外頭,卻往那裡尋去?難不成把玉砸了、埋了,或是丟在池子里,這可真成大海撈針了。」越想越覺得為難。

且說趙姨娘自馬道婆去後,只當得遂所願,不日便要當家作主的,直喜得摩拳擦掌,一夜不曾安睡。次日一早,伏侍著賈政出門,便有周瑞家的來與王夫人請安,復說二奶奶請太太往園中賞雪,王夫人道:「不過是下雪,又不是沒見過,況且大冷的天,走來走去的有何益處?不如等雪停了再賞吧。」

偏偏年節臨近,大小事務繁雜,那鳳姐一時半刻也不得閑。捱到後半晌,好容易等得雪停,便以打掃為名,指揮著眾人又將園裡園外細細梳理一番,從怡紅院出來往趙姨娘房中直到出府的一路細梳慢撿,怕不耙了有百來遍,終是一無所察。心中越覺焦躁,表面上卻一絲不露,仍如常往賈母面前奉承起坐,說笑一回。

王夫人將信將疑,嘆道:「即便今兒瞞得過,明兒還要去與他舅舅磕頭,保不得他舅母或是賓客里有人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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