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陳香 淡然的歷史陳香

紹興有三烏,烏氈帽、烏篷船和烏乾菜。烏氈帽確屬紹興人獨一份,合上紹興城的烏瓦白牆建築,烏在紹興,實可以稱為主體色,設若紹興也能出一種烏酒,那真箇是太棒了。

做氈帽這種事情,在中國歷史已經不短,張岱《夜航船》載:「秦漢始效羌人製為氈帽。」這麼說秦時已經有氈帽了,至於紹興的氈帽起源,明朝紹興人曾石卿道:「鵝黃蠶繭燕氈帽」。這個燕氈帽,我估計就是烏氈帽,燕子能有多黑呀?紹興人的氈帽業起源,據說始於清末,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潘尚升開設潘萬盛氈帽店,年產氈帽兩千頂。早年的紹興氈帽用羊毛做的,紹興人將烏氈帽的發明靈感歸於老虎,大約是老虎的窩有獸毛,積而久壓結氈,紹興獵人就以此作帽,這個傳說很難證實,卻也不好否定。舊時,紹興叫會稽,唐朝詩人即從此踏出一條唐詩之路,斷不閉塞。烏氈帽,端的是一頂好帽,裡面烏黑,卷邊,圓頂,前段呈畚斗形,夏戴遮陽防暑冬戴擋雨雪風霜,四季皆宜之帽。可惜了,四十年前一場運動,盡掃紹興烏氈帽,那是一個紅色主義的時代,容不得烏色,但是烏色,原本是中國人的眼睛、頭髮的顏色,它是我們生命中的顏色,當烏色褪去,我們便老了。

說起來,紹興烏氈帽,在南方水鄉,及至中原,皆屬為數不多的農民氈帽,這裡面肯定有一個奇特的歷程,我不知道這個歷程,我想一片有戴氈帽風俗的鄉土,裡面一定有諸多的謎。便不再去追究,只乘了烏篷船,在水巷裡漫遊。紹興的水巷,兩邊仍是居家,這些人家的女子或者也在水裡洗涮,水悠悠地流,烏篷船可坐三五人,篷可掀起,竹篾編製,刷有黑油,船夫用腳搖槳,我覺得周作人對烏篷船的描寫極其到位:

「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為腳划船(劃讀uoa),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半圓形,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塗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後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馬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罷?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駭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彷彿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烏篷船》,周作人著)

俱往矣,今時的烏篷船,大抵為遊人製作,船夫往往搶了時間趕水路,未覺盡興便就到了,再坐須重新買票,他也不大給人拍照停頓。歷史到了今天,沒有辦法,這是在紹興啊,即便是誰人借了我一隻烏篷船,我也枉然,誰個會用腳來划船槳呢?

我到水仙酒家品飲,桌子擺在水巷邊上,悠悠然看流水與過往的烏篷船,此卻有美妙風光,白牆烏瓦的建築,烏篷船,戴烏氈帽的船夫,要了一壇古越龍山,我對紹興酒情有獨鍾,居京的普通日子裡,會慢慢地把時光喝得很逍遙。因為這個風景,也因為坐了烏篷船的快樂,點了一桌子的菜,紹興的菜,可要小份,這就不算奢侈,每樣都要小份,只有一樣要了大份:霉千張。

大約紹興的一些知識,都是小時候讀魯迅小說和散文零星得到,首先是加飯酒和茴香豆。尤其茴香豆,經由孔已己先生的渲染,至今也記得他一手遮碟,一邊說「多乎哉不多也」,這夫子,很有情趣,如果我在紹興街頭遇見孔先生,肯定要請他喝古越龍山,還要吃茴香豆,蒸霉千張肉餅。只道在魯迅先生的小說和散文里,較少提到紹興霉鮮食品。有一年,央視記者楊小蕾要到紹興拍霉千張,請我寫文字,我說紹興可能是世界霉鮮中心,她以為對,結果她到紹興之後,人不大配合,這大抵有一個規律,吃霉制食品,不要看過程,只取結果,正如吃肉不要看屠宰。坐在世界霉鮮中心的水巷邊上吃霉鮮,喝近似於軒尼詩XO的古越龍山,心中的聯想就飛到了極遠。有過一段時間,我買袋裝的紹興霉乾菜,用它來蒸五花肉,霉乾菜將油吸進,菜綿軟而油潤,肉豐腴而不膩,古時曰「膏粱之味」(《孟子·告子》)。

現在,我恨不能回到那饕餮時光,永別了那青春的遇豐腴肥肉眼睛就放光的時代,每見豐腴的「膏粱之味」,舔舔舌,轉身逃之夭夭。人一肥碩,連美味都怕,這有多麼的可憐呢。心中有一些惆悵,我知道人有遊絲般柔顫的心緒是多麼脆弱。很多時候,我在靜夜裡想,我應該做點什麼?時光就這麼永不休止地流逝,我要不要學魯賓遜那樣去漂洋過海?

少時讀《魯賓遜漂流記》時產生過一種偉大的興奮,我想我也要趕快行動起來,做一艘獨木舟去航海。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海在哪裡,我只是心中有海。在童年時,聽奶奶說海每天要漲潮三尺、落潮三尺。我依稀記得,魯賓遜上了海島,從枕頭的麥麩里找出麥粒,然後下種,收割了麥子碾面烘烤麵包。那麵包該有多麼的香啊!一段時間,我一直想著那個熱帶的島嶼,陽光燦爛的島嶼上,魯賓遜指揮「星期五」勞動。有許多傷感都是因為雨,昨天,陰雨綿綿,這好像江南初夏的常規氣象。但是,我知道雨會打濕我的心情,如果再遇到一些感傷的花朵,忽然令人滿心濕漉漉的。

我認為,月季花會感傷,木槿花和金銀花也一樣會傷感,特別是迎春花。我在南方山中生活的時候,雨天上山,尤看到盛開的月季花的傷感,濕漉漉的,無人欣賞,靜默地在山野里開著,花瓣上閃著濕潤的淚光。空山幽谷,她的愛人不知身在何方,連勤快的蜜蜂也不光臨,這情境,只有滿心的霧茫茫。或者還有黃鸝鳥,婉轉地在幽谷里啼鳴。恰在雨中,在昨天的雨中我進入了沈園,陸遊寫作《釵頭鳳》的沈園,我摘錄了沈園的那一段歷史:

陸遊與表妹唐婉青梅竹馬,宋高宗紹興十四年,二十歲的陸遊與唐婉結為伴侶,婚後相敬如賓,情深意切,然陸遊母親深厭唐婉,強迫陸遊與之分離,陸遊的一次次懇求都遭到母親的斥罵,萬般無奈,陸遊便忍痛與唐婉離婚。中國五千年的棒打鴛鴦,以此為甚!陸遊離婚後,娶王氏為妻,唐婉嫁與趙士程。十年後的那個春天,陸遊憂鬱地獨自一人游到山陰城沈家花園,獨自飲酒,突然看見唐婉和她改嫁後的丈夫趙士程,陸遊不禁悲從心來,那個自己的心上人兒,怎麼成了別人的妻子?他放下酒杯,正欲離去,未想唐婉徵得丈夫同意,款款走來,給陸遊送上一杯酒。陸遊接過酒杯,剎時熱淚盈眶,久積的心情山洪爆發,他一仰頭就著熱淚喝下了唐婉這杯深情酒,放下杯子,陸遊提筆在沈園的粉牆上揮筆寫下他生命中最著名的千古絕唱《釵頭鳳》: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那源自生命的激情,真愛的滔天澎湃,陸遊抑制不住地從心底洶湧噴發!寫罷,陸遊深情地看了唐婉一眼,悵然離去,留下唐婉孤零零地站立。唐婉呆在那兒,她反反覆復將心愛的人兒題寫在牆上的《釵頭鳳》,之後,再也抑制不住深藏十年的感情失聲痛哭,回去便在創痛與離愁間,和下一首《釵頭鳳》:世情惡,人情薄,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婉和下《釵頭鳳》不久,便憂鬱而死。

陸遊則帶著傷感北上抗金,然後至蜀任職,六十七歲那年,陸遊重遊沈園,他看到當年的粉牆已是半面破壁,《釵頭鳳》時隔四十餘年已經字跡模糊,唯那腔情感真切,憶及當年獨飲以及唐婉送來的那一杯酒,不禁熱淚滔滔,因寫道:「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主已三易其主,讀之悵然」,又為唐婉題到:「泉路憑誰說斷腸?斷雲幽夢事茫茫。」

老年的陸遊,索性搬到沈園的邊上來住。只是陰陽兩相隔,心遙遙,路漫漫,陸遊無法再見到唐婉,他在七十五歲那年,這樣寫下懷念唐婉的《沈園》:「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自行作稽土上,尤吊遺蹤一泫然。」直到陸遊臨終前,他仍寫道:「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一對多情又多才相愛的人兒,他們都已經遠去了,只有宋朝的那枚銀月,間或來到沈園憑弔。進了初夏的沈園,春天的花朵已經殘落,夏的石榴已經爆出花骨朵,細細的雨霧間,濕漉漉的石板,荷池裡立著荷箭,牆頭下的迎春披下綠色的流瀑。來到題著《釵頭鳳》的詩牆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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