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節

1998年8月

凱瑟琳盯著這封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第一個感覺是:這是在開玩笑。可是,她馬上就知道自己感覺錯了。她知道喬治·貝內特絕對是一個紳士——是一個有紳士風度的人——不會開這種荒唐的玩笑。她把信又讀了一遍,心想他是不是哪裡出了毛病。或許從愛麗森·卡特爾的案子中解脫出來之後再去斯卡代爾讓他徹底崩潰了,當時有些人也出現過這種情況。她把這種可能也排除了,喬治·貝內特是個特別理智的人,三十五年來他從沒失去理智。他自己不止一次地說,重溫這個案子沒有他擔心得那麼艱難。

可是信中所言讓凱瑟琳方寸大亂。心裡的怒火攪得她坐卧不寧。郵差把信送來時,她早飯剛吃到一半。她正在等編輯讓她改稿的信,不料等到的卻是這封倒霉的信。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拿起電話,但是還沒撥到喬治號碼的前三位,她砰的一聲把話筒放下了。多年的記者生涯已經教會了她一個道理,在電話里很容易找個說法把人搪塞過去。她必須面對面地來處理這件事。

她把喝了一半的咖啡和吃了一半的麵包撂在桌上。四十分鐘後,她已到了喬治家旁邊的那個蓄水池旁邊,向右一轉就是喬治家。凱瑟琳因為沮喪而無法平靜。她腦子裡全是喬治的專橫武斷,她想不明白是什麼把他惹著了。他從未表現出一點點蠻不講理的跡象。她一直以為他們已經是朋友了,可她不明白朋友竟然這樣對待她。

她心裡明白,這本書與其說是他的,不如說是她的,那他就沒有權利從她這裡搶走它。她沒有被他對簿公堂的威脅所嚇倒,因為有合同。但她擔心他的反對會影響書的銷量和她個人的聲譽。如果有一個知道案情內幕的人站出來唱反調,那她的損失可就無法彌補了。可是,她不會束手就擒,她要拼一下。如果喬治置他們的友誼於不顧,她也決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管這個決心多麼難下。

她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往前開。喬治家的兩輛車都停在車道上,她只能繞過他們那棟石灰岩的別墅,把車停在半山坡的臨時停車處。她急匆匆大踏步地從車道上跑過來。

她按響門鈴,好像家裡沒人。不過,就算喬治步行到村子裡去了,安妮應該在家。她有風濕症,去哪兒都得坐車。凱瑟琳離開大門,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她想他們可能趁著早晨陽光還不太炙熱的當兒在花園曬太陽呢。但她同樣撲了個空。花園裡沒人,只有修剪整齊的草坪和五顏六色的花圃,完全稱得上是一個微型西辛赫斯特城堡花園。

就在她重新折回到前門時,她想到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如果保羅和海倫租了一輛車,那很有可能他們今天帶喬治和安妮出去了?這個念頭讓她決心必須和喬治說個明白。如果她得等到睡覺時間才能把他等回來,那她就等到那個時候。她正站在車道上尋思是在車裡等上一個小時,還是在水池旁的書店裡隨便翻翻那裡的書,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喬治家的鄰居站在台階上,好奇地看著她,「是凱瑟琳嗎?」她又叫了一聲。

「你好,桑卓,」凱瑟琳應道,內心深處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容完全是一種職業習慣,「我想你不知道喬治和安妮去哪兒了吧?」

她瞪大眼睛看著凱瑟琳。「你沒聽說嗎?」她終於開口了,語氣中有一種抑制不住的高興,因為她知道一件連凱瑟琳都不知道的事。

「我沒聽說什麼?」凱瑟琳淡淡地問道。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他心臟病犯了。」

凱瑟琳不相信地盯著她:「心臟病?」

「今天早晨救護車把他送醫院了,」桑卓說,似乎顯得饒有興緻,「當然,安妮在救護車上陪他。保羅和海倫開車跟在後面。」

凱瑟琳驚呆了,她清了清嗓子,問道,「現在情況怎麼樣?」

「保羅回來取他爸爸的東西,我們聽到一點消息。喬治在重症監護室。保羅說很危險。不過醫生說喬治很頑強。我們當然都知道。」

凱瑟琳真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得意。是因為她知道了凱瑟琳不知道的事而沾沾自喜嗎?她不願意這麼想,可又想不出別的解釋。「哪家醫院?」她問道。

「他們已經把他送到德比的心臟病專家救治中心。」她說。

凱瑟琳轉身朝停在山坡上的車走去。「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桑卓在她身後喊,「你不是家屬,他們不讓你進。」

「我們走著瞧。」凱瑟琳硬邦邦地低聲回了一句。她對喬治的擔憂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怒火,這也在意料之中。喬治怎麼能迫不及待地先去敲死亡的大門,至少要讓她知道真相呀?

直到她開車來到德比郡,她才漸漸冷靜下來,她意識到那一晚全家肯定都嚇壞了——安妮、保羅、海倫,當然還有喬治自己,他的身體不像他期望的那樣健壯,他快要撐不住了。她無法想像對喬治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糟。雖然六十五歲了,但她知道他身體健康而且體形也保持得很好;他的思想比她見過的大部分在職警察還要敏銳。他還能做完《衛報》上的填字遊戲,四天的報紙當中,他能做完其中三份上面的遊戲,凱瑟琳自嘆不如。跟他近距離合作已經讓她產生了一種敬佩之情,同時也有仰慕之心。她連想都不願想他會被疾病打垮。

重症監護室不難找。凱瑟琳推開一扇雙層門,卻發現接待室空無一人。她按響桌上的蜂鳴器後就在那裡等著。幾分鐘之後,她又按了一次。一個身穿白色護士服的護士從一間房門緊閉的房間中走出來。「您有什麼事?」她問。

「我想問問喬治·貝內特的情況。」凱瑟琳笑了一下,趕忙說道。

「您是他的家人嗎?」護士淡淡地問。

「我一直和他一起工作,我是他們家的朋友。」

「我們只允許直系親屬進去探視。」她說,語氣中沒有一點歉意。

「我能理解,」凱瑟琳的臉上又掛起笑容,「不過,您能不能告訴安妮——就是貝內特太太,告訴她我來了?如果她願意,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喝杯茶。」

護士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微笑。「我當然可以轉告。你叫什麼名字?」

「凱瑟琳·希斯科特。我在哪見貝內特太太比較好?」

護士給她指了指咖啡館,她剛轉身要走,凱瑟琳又叫住了她,「那喬治呢?你能說說喬治的情況嗎?」

這次,護士的聲音柔和了些。「他還沒脫離危險,不過病情穩定了。後面的二十四小時很關鍵。」

凱瑟琳茫然不知所措地走回到電梯旁。到醫院才明白喬治的病危在旦夕,但桑卓的話卻沒讓她有這種感覺。在那些緊閉的大門後面,喬治的身體被接上了各種機器和監控器,先不考慮他的身體,他的大腦會怎樣?他還會記得給她寄了這封信嗎?他給安妮說過這件事嗎?她能表現得像這個意外沒有發生一樣嗎?這麼想不全是為了她自己的緣故,她在給自己的想法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為了讓這一家人不要過多地擔憂?

凱瑟琳找到那個咖啡館,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邊,要了一瓶礦泉水。她的腦子不停地在轉,直到保羅走到她跟前,她才看見。今天他簡直跟喬治就像一個人。她以前端詳過他父親在他這個年齡時的照片,此刻好像她牆上照片里的那個人就站在眼前,只是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的軟氈帽換成褪了色的牛仔褲和球衣。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他的腿再也撐不住了。

「我真的很難過。」凱瑟琳說。

「我知道。」他嘆了口氣。

「他現在怎麼樣?」

保羅聳了聳肩膀。「情況不太好。他們說是大面積心肌梗塞。他現在還沒醒過來,但他們好像認為他會恢複知覺。哦!上帝......」他把臉深深埋進手裡,顯然非常難過。凱瑟琳看著保羅,他重重地喘著氣,肩膀聳動著,他拚命想控制住自己。終於,他平靜下來,繼續跟她說,「在救護車上,他的心臟一度停止跳動,我想他們擔心會傷及大腦。他們正在討論要給他做個掃描,但他們也不確定會是什麼結果。」他盯著桌子。凱瑟琳同情地握住他的手。

「發生了什麼事?」她輕聲問道。

他又嘆了一口氣。「是我們的錯,是我和海倫的錯,我沒法不這麼想,是——」他突然不說了,「如果你不介意,咱們出去走走好嗎?醫院的氣氛太壓抑。我的腦袋好像塞滿了棉花。我得吸點新鮮空氣。」

他們乘電梯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凱瑟琳指了指停車場那邊的一排椅子。於是,他們走過去,坐下,茫然地望著那一大片玫瑰花叢。保羅轉過臉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爸爸心臟病發作怎麼能是你的錯呢?」凱瑟琳硬著頭皮問。

保羅抓了抓頭髮,「我們去了斯卡代爾,不知道是什麼事讓爸爸氣壞了。我真不知道那到底是件什麼事,他什麼都沒說,可是我看得出來,我們到了珍妮絲家後,爸爸的情緒就很激動。我們進門時,我簡直覺得他快要暈過去了。他臉色蒼白,全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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