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六節

1998年5月

喬治·貝內特停了下來,大口地喘著氣,把手撐在髖部上,呼吸著溫暖、潮潤的空氣。他兒子在前面不遠處一邊等著他,一邊欣賞著從亞伯拉罕高原到對面山上黎泊城堡奇偉瑰麗的景色。高原和城堡之間是由德文河沖刷而成的大峽谷。他們乘坐纜車從馬特洛克溫泉到達山頂,現在正沿著林木蓊鬱的山脊,走向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再沿著小路向河邊走去。

保羅甚至無法計算這些年來他和他父親共走了多少里路。在他走路剛剛能夠跟上他父親的時候,父親就帶著他在德比郡翻山越谷。有一些這樣的日子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里,例如在他七歲生日前,他們一起爬上了馬姆山;有一些已經忘得沒有了蹤跡,只有在他和海倫偶爾來到他曾和父親來過的地方時才能從記憶的深層浮現出來。如果他獨自回家,就像這個周末一樣,他還是喜歡和父親一起登高望遠,只是近來喬治已經不像年輕時那樣冒險攀爬,挑戰自己,而是選擇一些其他路線。

保羅回過頭,看著他的父親。喬治這時已經不再氣喘吁吁了,但臉依然很紅,因為他們剛剛走完一段雖然不長卻很陡峭的山路。「你還行嗎?」他問道。

「還好!」喬治說。他挺直身子,走到保羅的身邊,「我已經不年輕了,不過風景很好,所以也值。」

「住在布魯塞爾,我很懷念這裡的風景。我在群山的環抱中長大,出門就是山,我都被慣壞了;現在,我要是想爬一個景色還算不錯的山,光開車到山腳就得幾個小時。所以平時也怕麻煩。去體育館跟這沒法兒比。」他指著盡收眼底的群山說。

「體育館至少不會淋雨,」喬治指著遠處山谷的烏雲說。一場大雨已經臨近,「半小時左右就會下雨了。」說完便向前走去,保羅邁著與他一致的步伐跟在他的身邊,「我最近出來的時間也比較少了,早晨和凱瑟琳談完之後,接著就給花園除草,再干點零碎的家務活,然後幾乎就連一個人打打高爾夫球的時間都沒有了。」

保羅笑了笑,說:「所以都是我的錯嘍?」

「不,我不是在抱怨。你談到這個問題我很高興。我把那段記憶埋藏得已經很久了。我想,面對這個事情可能會比表面上看起來更令人傷心。」他冷冷地笑了笑,「這些年我總對我的下屬說,凡事都不要畏懼,要勇敢地面對,可我自己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

保羅點點頭。「你經常教育我,再大的困難也要勇敢地面對。」

「是啊,只要你能一點點地化解困難。」喬治說,「不管怎麼樣,愛麗森·卡特爾的案子其實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可怕。凱瑟琳已經把事情弄得很容易了。她做了一些背景調查。所以更多時候,我們把注意力放在一些細節問題上。這樣一來,我反倒覺得,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實際上已經做得很好了。」他們走到一個拐彎處,喬治站了下來,看著他的兒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書里提到一件事我想在你讀那本書之前先告訴你。我和你媽媽一直瞞著你。你那時太小了,我們怕把你嚇住了。你知道,小孩兒都愛想像,甚至把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想成是大得不得了的事。後來你長大了,可又沒有合適的時間。」

保羅笑了笑。「那就現在告訴我吧!」

喬治取出一支煙。山中微風吹過,好不容易才把煙點著。「你出生那天,也正好是菲利普·霍金被絞死的那一天。」他終於說了出來。

保羅的微笑變成了一臉的迷惑。「我的生日?」

喬治點點頭。「是的。剛剛絞死霍金,他們就打電話說你出生了。」

「所以我每次過生日你都小題大做?你總是忘不掉這也是另一個紀念日?」保羅說。聽得出,他感覺受了傷害。

喬治搖搖頭。「不,不是這樣的,」他說,「你的出生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上帝給我發出的信號,讓我忘掉愛麗森·卡特爾,一切都重新開始。每年你生日的時候,我所想的並不是菲利普·霍金被絞死,而是你的出生帶給我的再生感。就像帶來一種希望一樣。」

他們兩人相視而立,喬治希望兒子能相信他。幾分鐘過去了,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接著,保羅上前一步,笨拙地抱住他的父親。「謝謝你告訴我。」他輕聲說道。剎那間他突然意識到他是多麼愛自己父親啊,儘管他們很少那麼親密地接觸。他鬆開胳膊,笑了笑。「我明白了,你為什麼不想讓我自己在凱瑟琳的書中看到這件事。」

喬治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從你剛才的反應來看,如果你自己找著了,你一定會誤解。」

「很可能,」保羅承認道,「我現在理解了,為什麼我小時候你不對我說。如果說了,我會天天做噩夢。」

「嗯,你從小就愛幻想。」喬治一邊說,一邊用腳把煙頭踩滅。他回過頭看著保羅,說:「還有一件事。如果你願意,下次和海倫一塊兒回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去一趟斯卡代爾,看看她的姐姐。」

保羅咧嘴笑著。「海倫肯定願意。她肯定非常願意。謝謝你,爸爸。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需要下很大的決心。」

「是啊,」喬治突然說道,「走吧,孩子,搶在下雨之前趕緊下山。」

凱瑟琳本來想著回到倫敦是對朗諾那種狹小單調、毫無波瀾的生活的一種調劑。可是,她驚異地發現,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卻顯得那麼陌生:太嘈雜、太污濁、生活節奏太快。甚至她一直鍾愛的諾丁山上的公寓也不知怎麼了,一個人住顯得空空蕩蕩。柔和的冷色調和時髦的室內陳設比起德比郡的小屋那厚重的石牆和不太協調的傢具竟顯得那麼不牢固,不結實。

那種東奔西跑、用社交活動打發時間的生活她感覺很不適應,雖然她也曾強迫自己和幾位朋友、同事一塊兒吃了幾頓飯。她暗暗地告誡自己:除了工作之外,過於獨善其身是不行的。此外,她又做了兩次訪談,與委託她寫這本書的編輯以及以她的調查為基礎舉辦自由討論的電視紀實片製作人各進行了一次面談之後,她估計,她也只配享受這種單調的毫無生氣的快樂。

她的兩個採訪對象中的第一個是查理——他自己喜歡讓別人叫他查爾斯·洛馬斯。他是她的故事人物當中唯一一個——當然,除了愛麗森本人——她曾在報紙上檢索到相關信息的人。她看到了兩篇有關查理的特寫,雖然沒有一篇提到1963年到1964年間那起讓人傷心難忘的事件。

查爾斯·洛馬斯之所以能夠被全國性報紙進行專題報道,與斯卡代爾毫無關係。他沒有像他的家人所期望的那樣留在斯卡代爾過傳統的農耕生活,而是在一九六四年的冬天離開了那裡。他搭乘一輛便車到了倫敦,在索霍區一家音樂出版公司當送信人。幸運的是,他在整個英國都沉迷於「默西之聲」 的時候來到了那裡。也就在幾個月之後,他的北方口音使他謀到了一份兼職——參加一個組合的演唱。最後,他具體負責他們的特約演出。五年之後,他開始自己經營一家收入頗豐的搖滾樂隊。

凱瑟琳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國際音樂出版集團的老闆了,英國五、六名票房最高的搖滾樂手都在他的旗下。凱瑟琳曾寫信給他,要求對他進行一次訪談,他在傳真中告訴凱瑟琳,他之所以願意接受她的採訪,是因為他的家人對喬治·貝內特非常感激,而且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回報他。

秘書把凱瑟琳帶到他位於五樓的辦公室,從那兒可以俯瞰索霍廣場。凱瑟琳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查爾斯把一頭銀髮從高高的額頭整齊地梳到腦後,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因為剛剛剃了鬍鬚,面頰顯得紅潤,從襯衫到牛仔褲全是名牌。凱瑟琳很難把眼前的他與昔日斯卡代爾的農民聯繫起來。不一會兒,凱瑟琳便發現,他奶奶講故事的本領完全遺傳給了他。半個小時過去了,他一直在向凱瑟琳介紹有關他的經營情況。

在凱瑟琳向他央求了三次之後,他才終於開始回答她有關愛麗森的問題。「她是個好姑娘,」他用欣羨的口吻說道,「即使你讓她很生氣,她也從不表現出來。你跟她在一起,始終都有主動權。不像珍妮特,有點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在人面前一臉的笑容,背後凈說人壞話。實際上,她現在還那樣。但愛麗森從不和別人瞎扯,所以我一直不相信愛麗森是受人誘騙。不管誰要想帶走愛麗森一定是採用脅迫的手段。她不是一個容易上當的傻姑娘。」

「她失蹤之後,我想盡辦法去找她,我參加了搜尋隊伍,不用說,是我首先發現了搏鬥的現場。我現在還能記起當時我被嚇得渾身發抖的情景。之後,我們,特別是斯卡代爾當地人,輪流出去尋找。我們對那一帶再熟悉不過了,一點點異常都逃不出我們的眼睛,比那些從全郡調來的警察強多了。」

「當我發現灌木叢里有異樣的時候,那種感受,就好像有人把手伸進了我的胸腔,緊緊地抓住我的心和肺,使勁兒地擠壓,使得我不能呼吸,血液不能流通。我把當時的情形告訴我的奶奶,她的第一反應就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