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朱淑真:剔盡寒燈夢不成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清代文人李漁曾寫了一個美女配醜男的小說,叫《無聲戲》。為什麼叫「無聲戲」呢?小說一開頭,他便道出原因:

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唯有這樁心事,叫作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作真苦。

李漁在那年月就能說出這番通人情的話來,真是不簡單。

「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活脫脫一個長夜無眠的怨婦,不知道怎麼就把日子落到這般慘淡境地,真是難以承受的孤單。其實,哀莫大於心死,睡不著,就還是有所挂念。有人據此推知,這時候的朱淑真已經有了婚外情。從這首詞中,實在看不出來什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般的思怨並非是針對自己的丈夫。

自從丈夫討回了小妾,就徹底把她晾在了一邊。從此,她再也不曾有過一聲歡笑,只有在夜深時想起少年時的往事,才會有笑容偷偷地藏在嘴角。他雖然粗鄙,但只要對她有半分柔情,她也認了。畢竟,夫妻一場,天長日久,也有一點點親情緩緩匯聚。只是,他對她,實在連半點親情也沒有了。

她心裡是有一個他的,她和他曾有過短暫快樂的時光,「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可惜,這一段姻緣就算是到了奈何橋,她也是說不出來的,她只能咬著牙不喝下那碗孟婆湯,將那點記憶放在心裡,希望能一點一點地溫暖來生。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朱淑真就是這樣的命苦。她的苦說不出,醫不好。她若敢當著旁人的面數落自己老公的不好,那是要受到譴責的,一旦被老公聽到,更是了不得,輕則一頓惡毒的咒罵,重則拳打腳踢,一輩子都不得好過。說與娘家聽,父母也不過嘆口氣說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之類的話。總而言之,那是你的命,你不能和命斗。她終日把自己關在屋裡,像個啞巴似的,一天都說不了一句話。跟誰說呢?

——《蝶戀花·送春》

楊柳想要把春天系住,但春天還是走了。只有柳絮一路跟著春風,想看看春天到底去了哪裡。山綠了,水也綠了,到處都是杜鵑的叫聲,就是無情的人聽了,也會產生離愁。我一個人喝著酒,目送著春天逝去,喃喃地對春天說著送別的話,但春天沉默不語。只是在黃昏時,天空突然下起了瀟瀟暮雨。

「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一個「卻」字,令人回味。這雨下得剛剛好,既應了作者的心緒,又回答了作者的「春問」。王灼《點絳唇》有「試來把酒留春住,問春無語,簾卷西山雨」,似化此句而來。

這首《減字木蘭花》首句連用了五個獨字,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卧,每一個獨字都妥潤自然,若是我,沒有所愛的人,便是自己更好,樂得清靜。沒事看看春光,寫寫秋月,能讓人這樣難過的,不是獨處,不是只有一個人,而是因為,你心上有了人,你成天想著他,念著他,而他卻不能陪著你,所以,才會覺得孤獨難耐,才會愁病相加。只要心裡還存在著不甘,就不到說放棄的時候。她對他,存著幻想,對自己的婚姻,還存著幻想。

「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想到外面找個地方站一站,發會呆都不成,風帶著微涼的氣息,吹透衣衫,撩惹著肌膚。

微寒,若是年少,她必早早穿著薄透的衫子,任透骨的春寒尋著每一個毛孔鑽入,她也不怕。她早被枝頭上的花苞逗引,跑得嬌喘不已,那摧花逗雨的東風哪裡管得住她的性子?如今,只是一點微微的寒意,便讓她經受不住,走幾步就要停下。是她老了嗎?其實,比身體更冷更無力的是她的心啊。

「輕寒」二字,正扣題目「春怨」二字中的「春」字,全詞無一語及春,唯從「輕寒」二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著摸」一詞,宋人詩詞中屢見,有撩撥、招惹之意。如孔平仲《懷蓬萊閣》詩:「深林鳥語流連客,野徑花香著莫人。」楊萬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詩》詩:「無那春愁著莫人,風顛雨急更黃昏。」「著摸」即「著莫」,朱淑真詞與楊萬里詩用法完全相同。輕寒為什麼撩惹春愁,失去愛情幸福的女詞人才會深有體會。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聲聲慢》);對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滿的朱淑真在「佇立傷神」之際,不禁發出「無奈輕寒著摸人」的吟詠,足見兩位女詞人在「輕寒」季節,有著共同的傷心之處。

她站在綴滿花苞的碧桃下,有一種驚世駭俗的美。有時,我覺得女人是不該生得這樣美的,因著這美,男人往往便不知道該愛她還是該愛她的美,苦巴巴地追到了手卻又自卑起來,老覺著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倒不如那普普通通的女子,男人尋著她的一點好便已經知足。她全身都是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實在沒有好男人配得上她。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他看不見,「他」也看不見,連父母也覺得她這樣不知足是自找苦吃。女人一旦嫁人,她的美與才華便一文不值。妓女要美,要才華,這是她吃飯的傢伙。普通女人的飯碗就是老公,只要老公肯要你,你就值錢,老公不要你,你就是西施再世,別人也拿異樣的眼光看你。

楊柳猶思朱淑真,臨風對月總含顰。

紅顏枉說能傾國,青冢依然誤託身。

斜日樓台空夕照,斷腸詩句太傷神。

黃昏此日瀟瀟雨,想見當年淚眼人。

通過了解,他得知朱淑真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於是,他收集了這些詞作,用筆記錄下來,編輯成書,這就是《斷腸集》。

大概這些「淫詞艷語」實在讓父母感到丟人,在朱淑真死後,父親一把火燒掉了女兒一生的心血。這些詩詞就是朱淑真的命啊,她一定想藉此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活過。活著時不能夠同知己的人相濡以沫,就在死後,通過這些詩詞,找到一二靈魂知音吧。聽聽她的心曲,為她,落一場淚,失一次魂。

春天來了,她看著春天,突然留戀起來。就算什麼都沒有,至少抬眼看看外面,還有春光,被太陽曬一曬,被花香熏一熏,臨水照一照,映著花,水波上還有一個美人的倒影。她還是美的,只是這美,這一生只為她自己而生,或許,也曾經為那個荷花塘上她倚靠過的男人而生。她想留住這美麗的容顏,留住那個有青梅香氣的春天。於是,她寫道:

清道光年間,一位叫李光炘的人到處尋訪朱淑真的墓,沒有查訪到,為此他還滿懷悒鬱地寫道:

還好,朱淑真到底還是有一定人氣的,她的詩詞在粉絲群里傳播著。想來,大抵是哪個思春少女在偷偷唱給情郎聽時,又被別人聽了去,這才慢慢地流傳開來。一個叫魏仲恭的人,有一天到武陵辦事,晚了就住在旅館裡,聽見有一些人在唱朱淑真詞。他覺得其詞「清新婉麗,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豈泛泛者所能及?未嘗不一唱而三嘆也」。

父母當年不能原諒她,如今,全天下的人都原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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