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仲殊:殘陽酒醒,一棹天涯

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裊煙斜。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一落筆便是綿綉江南。兩岸碧草依依,白沙堤岸,靈岩山上,在婷婷裊裊、柳煙籠罩中的是吳王的舊宮苑。當年夫差在靈岩山上為西施建造館娃宮,以為從此便可以江山美人共有,卻不想,那本是一個預謀,你用刀劍堆起重重屍堆,使我與父母兄弟離散,我只需拚卻香裙一襲便可令你國破家亡。

天下有情人失散屢見不鮮,若菊子不死,大概曼殊也會因另一個女子的出現而忘記她,她尚年輕,也會有另一個新的愛人。可惜什麼都可以重來,就是生死不能重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而他和菊子的愛情在最盛烈時消亡,亦給他留下刻骨的幻美。

和仲殊一樣,蘇蔓殊也痴迷美食,尤其嗜糖,自稱日食酥糖三十包!他們皆寄情於糖,是冥冥中的因緣,還是一種巧合呢?

「行人一棹天涯。」在風暖花香的春天裡,詞人泛舟江上,正在遠行,風順舟輕,又是順流而下,船行得也輕快無比。他一邊在船上欣賞沿岸春色,一邊將酒葫蘆對著嘴狂吹,直至喝得酩酊大醉,在酥軟香風的撫摸下,沉沉睡去。

「一棹」猶言一槳。「天涯」,人人心裡都有個天涯,至於你的天涯在哪裡,你懂的。好一個「一棹天涯」!他無拘無束,放浪天涯,任舟飄流。

等他酒醒,已經斜陽西墜,暮鴉亂飛。烏鴉總是在傍晚成群結隊的尋找棲息之處,黑色點點,綴於霞光之中,卻是一番動人景緻,可惜現代人無由得見。

說起仲殊,便忍不住要費些筆墨來說說曼殊。和仲殊一樣,曼殊也是他的法號,卻又加了俗家的姓,蘇曼殊,這名怎麼看怎麼多情,果然是個情僧,這名字取得真是好。

在歷代詩詞中,隨處可見女子花叢中盪起鞦韆的動人身影。王維《寒食城東即事》:「蹴鞠屢過飛鳥上,鞦韆竟出垂楊里。」歐陽修《漁家傲》詞:「紅粉牆頭花幾樹。落花片片和驚絮。牆外有樓花有主。尋花去。隔牆遙見鞦韆侶。」與這句「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有相似之處。

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千日回?

一個人受了什麼劫,情場逃逸也好,官場失意也罷,好像一出家,便什麼都解脫了,從此,清風明月,看盡人世滄桑。彷彿只要穿上袈裟,便能救我們於情海慾海。那麼,是什麼因緣讓這個凡心不死的花和尚遁入空門的呢?

想著,在那樣令人凄然的黃昏,一戶溫暖的人家,一架落滿紅花的鞦韆,誰都會忍不住想去門口看看那盪鞦韆的女孩長什麼樣子,即使並不美麗,那青春的活力也還是能叫人眼睛一亮的。

那日,她異常溫柔,端給他一碗肉羹,他小口地囁著,突覺腹痛難忍,倒在地上,哀叫不止。倒地的那一刻,他看見妻子嘴角牽扯出的恨意,什麼都明白了。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鱗鴻寄?想伊只訴薄情人,官中誰關閑公事!

還好,他命大,中的也非斷腸草、鶴頂紅。家人從醫生那裡得了一個偏方,連服了十餘天的蜜水,命終於保住了。只是從此便不能再吃肉,因為「復食肉則毒發,不可復療」,每天須喝蜂蜜解毒。自此之後,他「所食皆蜜。豆腐、麵筋、牛乳之類,皆漬蜜食之」,只有同樣酷愛吃蜜的東坡能和他吃到一起去。東坡呼之曰「蜜殊」。

不能吃肉,與和尚有什麼區別?那個家,差點要了他的命,更是不願再回去。就索性便出家了吧。人已經在了佛家,心卻覺得空落落的,塵世的一切於他,仍是戀戀不捨。他依然愛酒,熱愛年輕美麗的姑娘,經常去找姑娘喝酒,唱歌。

他到處雲遊,頭上戴著一個草帽,翻過來就是錢罐,向來往行人化緣。

他曾經說:「錢如蜜,一滴也甜。」有一天,他看到一個賣糖粥的,便向人家化緣,賣糖粥的給了他一文錢,他便用這一文錢買了一碗糖粥喝了。

因他自盡於枇杷樹下。一些好事人便因他那句「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懨懨地」篡其詩曰:「枇杷樹下立多時,不言不語懨懨地。」他戲謔人家,人家也戲謔他。其實,他的戲謔何曾有歹意,不過是不能解、不能悟時的一種自我解嘲罷了。有時,看似看開,卻是看不開的一種掩飾;待看開了,不掩飾了,倒反而和常人無異了,別人怎麼活我便怎麼活,哪來那麼多說道?想來,若他能聽到別人戲謔他的話,他一定會笑,說,真是這樣呵!

濃潤浸衣,暗香飄砌,雨中花色添憔悴。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懨懨地。

一日,他在郡府前,看到一婦人在門前投了一紙訴狀,等了半天也沒見傳喚,天下起了雨,她就在雨中淋著,衣服都濕透了。仲殊塵心大發,竟然作起詩來:

和尚見婦人訴狀,便想到人家是訴薄情人,總能讓人想起,他出家之前的那段風流韻事,妻子因此而給他下毒,他似乎有些迷糊——這也值得下毒嗎?這樣的事,官家又能怎麼處理呢?只好讓你在門外待著了。

於是,在詩人的筆下,鞦韆是女子的意象,亦是愛情的象徵。

蘇軾在杭州做太守時,經常攜歌女遊山玩水,有一次竟然帶歌女去了寶月寺拜見大通禪師。禪師怒形於色,以蘇軾的心性也自然不會悻悻而去,反做一首《南柯子》來戲謔人家:

其實他也有些頑童心理,喜歡看熱鬧。這和尚的心,其實說起來挺天真的。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

他再次出家,發誓一生不惹紅塵。從此,多情公子變作痴情僧,哪怕是出入粉巷酒肆,亦是心在酒,不在色。成熟、風情的彈箏女子百助楓子愛上了他,兩人曾同榻而眠,卻一夜相安無事。

禪師也不好再生氣,蘇軾是大人物,佛家人太多計較反而是自己不是了。那時,站在大師一旁的還有一個和尚,聽了這首《南歌子》,笑了拍手叫好,並依韻和了一首《南歌子》:

解舞清平樂,如今說向誰?紅爐片雪上鉗錘,打就金毛獅子,也堪疑。

木女明開眼,泥人暗皺眉。蟠桃已是著花遲,不向東風一笑、待何時。

蘇軾見了,說:「此僧胸中無一毫髮事。」這和尚就是仲殊,從此,蘇軾便將他引為知己,來往密切。

「一日,與數客過之,崇寧中,忽上堂辭眾。是夕,閉方太門自縊死。及火化,舍利五色不可勝計。」關於仲殊的死,記錄得很清楚。死後有舍利,不可勝計,在佛家看來,這是高僧大德多年修練而成。

這個仲殊,出了家還寫艷詞,看似塵緣未了,他的自縊亦是給世人留下不解之謎。他的出家,他的死,似乎都有難言之隱,然而,那難言說到底也不過是悟之一種。悟了,來了;悟了,走了。

他本是人家的養子,受盡冷眼,後來乾脆逃走,睡柴房,吃剩飯,過起了流浪生活。十二歲時,一場大病幾乎要了他的命,是山上的僧人救了他。索性,便在廣州長壽寺出家。

那日,和情人分別,他醉醺醺地回家。無論在外面如何花天酒地,家還是浪子最終的歸宿。見到家中齊整的舊物,便是一個飯罐酒罈也有著溫暖的氣息。他卻從來沒想過,在他離家的這段日子裡,妻子是如何如坐針氈,以淚洗面,乃至怨恨妒忌相加,痛苦之極,直至她有了外遇。

「阿婆三五、少年時」是一個典故,需要解釋一下。唐朝有個叫薛逢的進士,晚景落魄,有一天騎著頭瘦驢,在長安大街上行走,忽然遇到一列出遊的新科進士,領隊的高聲吆喝著在前面開路:「快給進士們讓路!」薛逢挺不屑地看了一眼馬上的小子,慢悠悠地說道:「阿婆三五少年時,也曾東塗西抹來。」意思是說,想當年,我在你這年紀時,也曾塗脂抹粉、風光八面,別看你現在風光,早晚你也得混成我這樣。蘇東坡用這個典故,是想說眾生本來平等,不要生分別心,若生分別心,反而背離了佛教的宗旨。

出了家便該做出家的人事,他卻受不了寒寺里清規戒律,因偷吃鴿子肉被逐出寺院。無愛的童年讓他對母親無限思念,他東下日本去尋找那從未見過面的母親,未得,卻在日本吃下了刻骨銘心的愛情苦果。她叫菊子。他們攜手櫻花下,以為可以花開到永遠。不想,他們的戀情遭到菊子家裡人的強烈反寺,菊子竟跳入海中葬了他和她的愛情。

烏鴉在尋找棲處,人也在尋找。「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我們在夜晚目光總會被溫暖的家園吸引,只見一家小院,院門深閉,一架鞦韆靜靜地懸於粉紅的桃花之下。他突然來了精神,呀,那裡是誰的家呢?

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裊煙斜。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

「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一陣春雨之後,寒意淡淡,微風過處芳香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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