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觀:一簾幽夢,十里柔情

揚州是一個物寶天華、人傑地靈的城市。地處淮南江北,正當運河和長江交錯之點,水陸交通方便,貿易發達,商賈雲集,是唐宋極繁華的商業都市。俗諺雲「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文人墨客、富商巨賈皆以揚州為人間天堂。無數詩人都為揚州留下了最深情的一筆。與揚州情分最深的當屬晚唐詩人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揚州就是他的情場,就是他的溫柔鄉。從此,說揚州,唱揚州,必言杜牧,說杜牧,必言他的揚州夢。為什麼是揚州,而不是蘇州、杭州?若改成「十年一覺杭州夢」呢?也許,一個「揚」入眼,便是無上的視覺享受。

這是他留連於揚州一段生活記錄。那年,他已三十二歲,本該是立業的時候,卻連個功名都沒考上。揚州,令他流連的不是官場,而是情場。

張炎在《詞源》中說:「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融,得言外意。」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杜牧「好事」做了,卻不敢承認,還撒謊說自己平時很檢點。結果牛僧孺微微一笑,叫人拿出一個小匣子,當面打開,拿出一個本本,杜牧翻開一看,都是類似「杜書記過某家,無恙」等內容。好嘛,這老牛多虧是自己朋友,要是政敵,據此向皇帝奏上一本,說自己成天不務正業,不配做官,那可就慘了。

宋神宗元豐年間,秦觀在揚州意外地遇上一位多情的箜篌女。「無端天與娉婷」,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仙女,一簾幽夢,十里柔情。我不說,你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劃盡,除盡。相思如草,「剗盡還生」堪稱「神來之筆」。往日的歡娛都隨了流水;她為我彈起的送行曲已渺不可聞。黃昏時,天空依然下著濛濛細雨,西斜的太陽卻已從雲層里射下白亮的光芒,那些花瓣上滾動著雨珠,在陽光中分外嬌艷欲滴。我正黯然銷魂時,惱人的黃鶯兒又在耳邊叫了起來。

月光下,珠簾靜靜垂下,遮住了外人的視線,卻遮不住月亮的清輝。這是一個二人的世界,構成夢境的,與其說是男女的情事,倒不如說是那幽怨的琴聲,還有那相知的心意。

他的自度曲《夢揚州》則更明白無誤地表明自己淹留揚州的原因:

據說,杜牧日日流連花叢,他的上司牛僧孺很不放心,暗中派了三十來個人跟蹤保護,每日還要將跟蹤日記呈交給他。其實,杜牧不過是一個普通官員,逛青樓而已,就算要派人跟蹤,一兩個就夠了,搞這麼大排場,似乎不太可信。後來,杜牧升了官,要到長安去了,牛僧孺設宴送別時,終於忍不住勸他「適可而止」。

多情,行樂處,珠鈿翠蓋,玉轡紅纓。漸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憑欄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

晚雲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清寒如秋。小闌外、東風軟,透綉帷、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

少游這句「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在音韻上似乎低沉了一些,但魅力絲毫不遜於小杜。尤其在內涵上,更令人遐想無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長記曾陪燕遊。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詞人反覆引用杜牧詩句向我們傳達出一個信息:他就是杜牧二世。據說,杜牧是個美男子,「美容姿,好歌舞,風情頗張,不能自遏」,揚州之於杜牧,便如同魚兒和水。至於秦觀,蘇東坡曾為他做過自畫像,說他有天然的隱士之風,很仙,很俠,就是一臉落魄相也好看得緊,女人見了便五迷三道兒。怪不得,秦觀會與杜牧神交,那原本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兩個情種。

曉色雲開,春隨人意,驟雨才過還晴。古台芳榭,飛燕蹴紅英。舞困榆錢自落,鞦韆外,綠水橋平。東風裡,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她纈眼流波,十指間,妙音流瀉,歌聲清越。他寫得一手好詞,她彈得一手好琴,堪稱當世絕配。

十載因誰淹留?秦觀曾經熱衷於將情人名字化入詞中,對他的揚州情人名諱卻深深藏住。想來,十年淹留,他所為的不是一個女子。

最愛這句「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這十二個字,簡直可作一篇小說來讀。那一天,他不小心撞入月光,遇著了她,她正在月光下彈箜篌。那是近於絕世的樂器,在唐代,箜篌一度非常盛行,只是不知為什麼,到了宋代,能夠彈奏這種樂器的民間藝人已經很少了。他不覺痴了。從此,他流連揚州,不忍離去。

不管秦觀在揚州愛了誰,又棄了誰,他留下這麼詩情畫意的「一簾幽夢」是事實,這也是一種因緣。正如梁祝化蝶對當事人來說,悲到極點,對觀眾來說,卻是美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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