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軾: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序: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雲。

這首詞是蘇軾寫給好友王鞏的歌妓宇文柔奴的,東坡因「烏台詩案」牽連了眾多親朋好友,其中屬王鞏被貶得最遠,日子最難過。

王鞏是宰相王旦之孫,字定國。蘇軾在徐州做官時,他帶著一車家釀的美酒和三個愛妾英英、盼盼、卿卿,興師動眾地來找蘇軾玩。蘇軾站在黃樓(蘇軾在徐州的居所)高處,俯眺王鞏攜帶一群「梨渦美女」下險灘的情景,只能用壯觀來形容。

可見王鞏當日是何等風光,又是何等的風流得意。

蘇軾想著這個從小在富貴鄉里長大的男人,怎受得住那嶺南的瘴氣。幸運的是,他活著回來了,不僅活著回來了,還是滿面紅光地回來了。老友相見,免不得一番噓寒問暖、觥籌交錯。席間,蘇軾問一路跟隨著王鞏的侍妾柔奴:「廣南的風土不好吧,生活很苦吧?」

怎麼會不若呢?所有被貶的士子,連蘇東坡在內,都不免叫苦連天,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蘇軾這樣問,只是想知道他們在嶺南是如何生活的。只聽柔奴說:

柔奴的智慧是不需張揚的。她說,此心安處,便是故鄉,這安處,便有生死全然不怕的味道。就是死,我也是帶著笑安穩地歸去,哪怕外面風驟雨急。她不需要像蘇軾一樣,有了感悟,便急於立論,是個不立文字的主兒,要不是蘇軾無意中記下了她說的這句話,宋詞的故鄉里便少了這樣一句禪語。

這句話是給蘇軾當頭的一喝。這幾年,他在嶺南過得凄苦,有過快樂,也有過這樣那樣的怨苦,曾耕犁於東坡,也曾以「一蓑煙雨任平生」而自得,靠著信念的力量走過風雨。他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勝利者,他贏了風,贏了雨,贏了自己。沒想到,這個小女孩卻只用這淡淡的八個字,完成了這次生死攸關的考驗。

彷彿是居家的小婦人的口吻,彷彿是修行多年的得道高僧的禪悟。她淡淡說來,似乎在說窗外的一陣風、一朵落花。

序: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為綴詞雲。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時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女子,真是不簡單。

蘇軾說柔奴「眉目娟麗,善應對」,只用「娟麗」二字形容,說明她的長相應該是端正的,非極美的,也並非那種特點突出的,放在人群中,她絕非主角,但細細去尋,十個男子有九個會願意將她娶回家中,天生的老婆臉,讓男人感到安心的主兒。她不活在別人的眼中,只活給自己看。她愛得執著,卻並不熱烈。大概,這也正是王鞏只帶了柔奴隨去嶺南的原因吧。

清涼的不是嶺南的天氣,是聽歌人的心啊。

王鞏是個美男子,白玉無瑕,一副賈寶玉的身子骨,他又多情,因著盧仝的《與馬異結交詩》里那句「白玉璞里琢出相思心,黃金礦里鑄出相思淚」之句,蘇軾便稱他為「琢玉郎」,琢玉郎便是有情郎的意思。

「點酥」最早出自梅堯臣的「瓊酥點出探春詩,玉刻小書題在榜」,點酥是一種手工藝術,代指心靈手巧的女子。在這裡,蘇軾用「點酥娘」來讚美柔奴心靈手巧,能歌善舞。

她張開紅唇,露出潔白的牙齒,唱起自度的清歌,像一陣清風吹起,吹落漫天雪花,使炎熱瘴毒的嶺南變作清涼世界。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萬里歸來顏愈少」,從嶺南到京城,萬里之遙,一路上風塵僕僕,不用想,一定吃了不少苦,但她非但不見老,反而更加年輕了。不但年輕,還更加漂亮了。她臉上時現笑容,笑容里分明還有嶺南的梅花香。她把一路的風霜化為盛放的梅妝,怎能不美?再看看自己,早已一頭銀絲。蘇東坡不解。縱然是「此心安處,便是吾鄉」,但瘴毒侵肌,布衣粗食,又怎麼能使人愈加年輕呢?

我想,大概嶺南的日子反而更適合柔奴吧。

她原不過是名一歌妓,在京城,任王鞏多喜愛她,也不過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她又不懂得去爭風吃醋,只有一個人傷心的份兒。王鞏被貶謫後,家奴歌女紛紛散去,只有她願意隨他遠赴嶺南。王鞏自然感激不已,只有加倍地對她好。

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在嶺南,她成了他的唯一,他們像夫妻一樣相濡以沫,她為他煮茶添酒,只為他一個人唱歌。他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深情,少了些輕浮。這才是她所想要過的日子,身邊這個一心一意的男子才是她心中的歸宿。

這樣的日子沒有憂愁,沒有計較,沒有通宵達旦的應酬,有的只是心安。嶺南有什麼不好?別人能待的地方,自己有何待不得?說富貴,她不曾有過真正的富貴,主人賞下的一襲裙,她細細地縫,密密地綉,卻不是穿給自己看的;說安逸,她周旋於男人之間,曼舞輕歌,通宵達旦何曾安逸過?她活著,所為不過是一襲衣、一碗粥飯而已,所以,嶺南的生活,對柔奴來說,和在京城的日子也沒有什麼不同。

有了柔奴的陪伴,王鞏在嶺南也慢慢定下心來,一心一意地讀書寫字,甚至研究起了養生之法。這和終日美女環抱、酒肉穿腸過的日子相差甚遠,卻無意中符合了養生之法。所以,當王鞏回到京城之後,昔日的友人發現,他臉上不但沒有一點落魄之色,反而更加神采奕奕,性情比昔日更見豁達。兩個人分明剛去度了蜜月回來,哪裡是從鬼門關里出來的模樣?

對柔奴而言,嶺南的貧賤夫妻的柴米生活與京城貴公子狎伴的浮華生活,哪裡更有家的感覺呢?更多的人只看見表面的榮華富貴或風雨狂暴,卻忘了追究生活最深層的本質。

爐上煮著茶,霧氣熏著她的臉,她沒有抬頭,臉上恬淡得看不出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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