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永:為伊消得人憔悴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這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已經成為一句口頭禪,表達的未必是相思,也可能是為了某個愛好、某個工作而甘於奉獻,不惜損傷健康。你可以不知道柳永是誰,也可以不問這句話的來處,但是,你要不會說「衣帶漸寬終不悔」,你就落伍了。

不知道這次柳永愛上的是哪個歌女,叫他說出如此不管不顧的誓言,不過,想來,柳永斷不會為哪個女子一味瘦下去。把詞里的人當成寫詞的人,把詞里的誓言當成寫詞人的誓言,往往有的只是失望。

詞的大意是一位男子在春天的黃昏思念一位女子,男子默默站在樓頂,沒有人知道他登高憑闌時的心思。下闋寫男子想把自己灌醉,本欲對酒當歌,卻是強作歡顏。「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為你茶飯不思,人越來越憔悴,腰帶越來越松,但是我並不後悔。說白了,我為你餓死了也要想你。

他雖無意,我卻有情。有時,令你牽腸掛肚的那個人,並不把你放在心上。可你明知如此,仍要「為伊消得人憔悴」而無怨無悔。在愛情中,誰受傷最多?無疑,愛得多的那個人最受傷。王國維藉此詩句來談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的第二境界,這是一種為理想執著追求,達到了忘我的一種境界。

其實,柳永就是因為填詞作曲而搞丟了功名,晏殊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是下了一個套子讓柳永往裡面鑽:「我和宰相大人一樣,平時也愛寫個小曲什麼的。」

那麼,這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又是從何說起呢?在這位情場浪子心中,是不是也有過曾經讓他茶飯不思的愛人?其實,這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並非柳永原創,賀裳《皺水軒詞筌》認為韋莊《思帝鄉》中的「春日游,妾擬將身嫁與,杏花吹滿頭。一生休。陌上誰家年少,縱被無情棄,足風流。不能羞」諸句,是「作決絕語而妙」者;「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乃本乎韋詞,不過「氣加婉矣」。馮延巳亦有「日日花前常病酒,鏡里不辭朱顏瘦」之句。因愛而瘦,在宋詞中是常態,但像柳永這般明白地說,我為你瘦也不悔,卻是第一人。從此,唐詩宋詞里的瘦和柳永比起來都顯得太豐滿了。

柳永喜歡和很多女人打交道,因為這個,他把自己的前程都毀了。那麼,柳永到底有沒有對自己的行為產生過悔意呢?說一點不後悔不合常理。但是,以他的智商和情商來說,仍然在幻想以自己的才華,一定能遇到伯樂,從此仕途和女人兼得。據張舜民《畫墁錄》記載,柳永因為作詞惹惱了仁宗皇帝,吏部不肯授官,於是他去見當時的宰相晏殊。估計去見晏殊之前,他對自己的才華是頗為自信的,只等著晏殊誇自己文采如何如何。卻只聽晏殊話裡有話地問:「賢俊作曲子嗎?」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的情商確實是低得不能再低了。稍懂一點人情世故的,此時都會謙虛一點,貶低自己,抬高別人。更何況在晏殊面前,他還是一個晚輩。晏殊開始收套兒了:「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擁拈伴伊坐』。」我雖然也作曲子,但是我沒寫過什麼「手拿針線陪你坐」這種沒出息的話。站在晏殊的角度上看,你柳永天天寫些淫詞艷曲,盡說些沒出息的話,還好意思當官?

柳永聽聞此言只好黯然離去。這句被晏殊拈出指責柳永的詞出自其《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晏殊無災無難一路到公卿,和柳永根本不是一路人。竊以為,柳永的才華確勝晏殊一籌。晏殊既不是詞的開山之祖,又不是發揚光大者,士大夫的閒情逸緻說好聽點兒是陽春白雪,說不好聽就是拿錢砸出來的腐敗。而詞到了柳永手上,才真正發揚光大,使詞成為草根文學,而且雅而能俗,雅俗共賞。誰敢說,宋詞的燦爛不是由柳永之流和千萬妓女們共同創造出來的呢?如果沒有柳永之流,大概宋詞便會在宴殊那一代消逝於時空,我們今天也就無由得見這些美輪美奐的宋詞。柳永一輩子都希望自己飛黃騰達,但他沒有為了前程而放棄寫詞。為了詞,他是真的到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

想來柳永流連花間,他的感情是「蝶戀花」式的,從這一朵飛到那一朵,每一朵都愛戀,每一朵都戀戀不捨,但終於還是被前方的花香迷醉吸引。不能說他僅僅是逢場作戲,不然,哪來那許多女子對他痴戀?只是,長年流連青樓,他已不可能只愛一個女人。「師師生得艷冶,香香於我多情,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心著我。」歌女們爭搶著讓他為自己寫詞,他左看看,右看看,看這個也好,看那個也好,也不知道該先寫哪一個才好。多情就是無情,事實上就是沒有對其中的任何一位投入真感情。柳永以此誇耀自己同時與三位歌妓廝混,遊戲歡場的態度是十分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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