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晏幾道: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胡云翼《宋詞選》:「用一種心字香熏過的羅衣。楊慎《詞品》(卷二):『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心字羅衣,則謂心字香熏之爾。或謂女人衣曲領如心字,又與此別。』」但俞平伯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疑指衣上的花紋。『心』當是篆體,故可作為圖案。『兩重心字』,殆含『心心』義。」

就是說,晏幾道的很多詞作,都是在與廉、陳兩家喝酒時寫出來的,寫完了就把稿子遞給蓮、鴻、蘋、雲四個歌女唱出來。晏七公子終日同這四位歌女吟詩唱和,感情自然不一般。於是,他為四個歌女每人寫下一首詞。這首《臨江仙》就是為歌女小蘋而作。

恰同學少年,這是少男少女才有的美好初戀。在愛情的舞台劇里,小七扮演的是富家公子,小蘋扮演的是淪落風塵卻依舊清純的灰姑娘。雙方一出場,便是詩一樣的畫面。只是,那結局半點也不如人意。如勞倫斯所說:「這些超越驕傲的情人打著最崇高的旗幟,是寶石一般的異體。他是十足的男性,像寶石一般脫穎而出,倨傲不馴;而她則是純粹的女性,像一支睡蓮,婷婷玉立於其女性的嫵媚和芬芳之中。這就是世俗的愛,它總是在慾火和分離的悲劇里結束,到那時,這兩個如此出眾的情人會被死神分隔開。」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化自李白《宮中行樂詞》:

「兩重心字羅衣」短短六個字,小蘋的形象就躍然紙上。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秀氣、白皙、淡淡含羞又有點調皮的少女形象。這樣的女孩子令小七同學眼前一亮,小心臟也跟著怦怦直跳。

「記得小蘋初見」,原來,意中人名叫小蘋。小蘋是時人沈廉叔、陳君龍家的歌女。沈陳兩家共有四名歌女,小七在《小山詞》中也對此有所記載。

是心字香,是心字領?是心字綉?總之,心字羅衣,重點不在衣服上,而在「心」字上,寓指小蘋內心含而未露的綿綿情意。那個「心」字,令小七同學一下子就想到,這是小蘋同學特意穿給自己的看的,而小蘋同學也低眉順眼,暗送秋波,而且小蘋同學的琴藝也是相當地高超,能夠「琵琶弦上說相思」,這又令小七同學的小心臟怦怦地跳個不停。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她是歌舞班中的一名小舞女,邊歌邊舞的她身姿曼妙輕盈,以至於讓人擔心她在歌舞散後,會變成一朵彩雲飛到天上去,再也不回來了。

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晚紅初減謝池花,新翠已遮瓊苑路。

多像童話中的小女孩,穿著紅舞鞋不停地跳舞,旋轉,最後化成一朵彩雲。

湔裙曲水曾相遇。挽斷羅巾容易去。啼珠彈盡又成行,畢竟心情無會處。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他在落花中獨自站立,看著一雙燕子在霏霏的雨絲中飛來飛去。燕雙飛和人獨立形成對比,面畫唯美,意境清愁。「落花」二句出自五代翁宏《春殘》詩:「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小七如同在一堆殘花中發現了一枝清新的小花,小心地拈了過來,於是,它避免了淪於塵土的命運,在宋詞的時光里照開不誤。

關於「兩重心字羅衣」一直有三種不同的說法。

這一次,這對少男少女,已經手挽手地在謝池邊的桃花樹下散步了。那是一個暮春時節,桃花已經不似先前那樣紅艷了,風一吹,便落下好多花瓣來。新綠蓬勃,取代了如雲的花錦,已將瓊苑路密密地遮住了。

「落花人獨立」,表明心愛的人不在身邊,那麼,他正在思念的人是誰呢?

梁啟超評「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時說「純是華嚴境界」,所謂「華嚴境界」,是指「佛陀成道時,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朗然大悟時所呈現的那個境界」。這個境界後人把它記錄下來,稱為《大方廣佛華嚴經》。華嚴的「華」就是「花」,「嚴」就是「健康」,「華嚴」就是充滿生機的「花園」,花園裡的花木都一派欣欣向榮、鳥語花香的景象,也稱為「止於至善的境界」。「華嚴境界」也就是入佛的境界。

那為什麼梁啟超認為起頭二句有「華嚴境界」呢?

「夢後」「酒醒」,一開始便是空虛冷落的迷離境界,似醒未醒,未醒未醒,人醒了,但思維還沒有全醒,眼前還晃動著剛才的夢境,一時間分不清是夢還是已經醒來。待慢慢清醒後,心中卻更加被一種失落和寥落鋪滿,似有所悟,卻又說不上悟到了什麼。小七在《小山詞·自序》中所寫道:「追惟往昔過從飲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境緣之無實也。」這便是對華嚴境界的最好詮釋。

這對戀人走在暮春的路上卻一點也不為春光逝去發愁。這是因為,「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小蘋就是他的春天,小蘋的笑便是永遠的桃花。小七對小蘋說:「生命里有你攜手,我的一生都將止步於這溫柔的春光里。」

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

山花插寶髻,石竹綉羅衣。

每出深宮裡,常隨步輦歸。

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而已。而君龍疾廢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傳於人間。

今人唐圭璋先生贊道:「落花、微雨、境極美;人獨立,燕雙飛,情極苦。」極苦是極苦,卻是旁觀者的極美,所以,在讀者讀來,只有極美。即使不小心落下淚,心裡還是覺得那是極美的。

那晚的明月同樣照耀著翩翩起舞的小蘋,令小七同學產生了同樣的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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