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糯米家族

小學時上勞動課,老師教包餛飩和粽子。餛飩者抹餡、折、疊可也,粽子就複雜得多,左手成筒圍定那葉子,右手舀之,屢屢失敗,恨得咬牙切齒。那時只覺得糯米滑黏還比家常吃的米長,很費事。後來跟北方朋友聊,說用江米包粽子,不勝嚮往:「居然能擺脫糯米的糾纏!」後來知道糯米等於江米,搖頭長嘆而已。

小時候吃爸媽煮的糯米飯糯米粥,沒太有感覺。那時舌頭未開化,還感受不到所謂糯米馥郁之香,只覺得黏而且軟,很不給勁。粽子倒是愛吃的。肉粽子中肉蒸得透,絲絲縷縷的香濃,連帶糯米也好吃了幾分,當然冷的肉粽極難吃,常有吃掉肉餡就棄其軀殼的奢侈衝動。赤豆粽子或白粽子,慣例是蘸糖吃。只是這東西堵腸塞胃,後來看《西遊記》,孫大聖給朱紫國王吃了鍋灰+馬尿的「烏金丹」,通了國王的鬱結,瀉下一個糯米飯糰來,感同身受,被糯米堵了腸胃,確實夠受。

我雖然是南方人,但大體有些武夫食腸,愛吃大肉重味。如今想來,沒法領略糯米粥的妙處,多半是因為糯米粥伴小菜是《紅樓夢》里小姐夫人的嬌嫩食腸吃的,其中淡遠清雅之味,來不及一一品了。但是做個江南人,糍飯糰總是從小吃到大的。我家鄉糍飯糰種類單一,一般是糯米裹油條包緊,內層加糖,如果是新捏制出來的,外糯而內脆,甜咸交加,配豆漿吃很好,幫我度過了不知多少朝寒凜冽的上學天。到上海見了些別緻的糍飯糰,例如有加肉鬆的,有加火腿腸的,後來回家鄉偶爾一問:「除了加油條你們還加什麼不?」對面眼一瞪:「我們只做這種!別的都是××××!」——最後這個詞是無錫土話,讀音譯成國語疑似是「半羊三吊」,大概意思是不正經、不靠譜、離經叛道。可見街食自有其原則,不能易也。

糯米飯我不太愛,但糯米用來做點心算恰到好處。因為糯米本身黏滑,而且有種無可複製的「糯」口感,夾油條則糯脆交加,境界全出,而且糯米善吸味,所以白糯米飯香得幽淡像佳人在水一方,加了肉汁之類就香得濃厚切實像田螺姑娘。肉粽不必說了,江南的糯米燒賣大概是其延伸。《儒林外史》里有所謂「豬肉心的燒賣」,我在廣東吃過鮮蝦、牛肉等諸般燒賣,在南京吃過蛋燒賣,在北京吃過牛羊肉燒賣,但先入為主,總覺得糯米燒賣略勝一籌。本來燒賣是小點,重口感,南京、蘇州、揚州、上海各地都見過糯米三丁燒賣,其中丁又不同——筍丁、豆腐乾、豬肉、牛肉——但還是糯米為主,皮薄餡糯,其間夾著各類或脆或韌的碎丁,味道極多變,用來下湯下茶都好。相比起來,其他燒賣精緻有餘,蘊藉不足了。

浙江有朋友聽說我不愛吃糯米飯,就說她家鄉有烏飯,是用某種樹汁拌了糯米所制,烏亮而極香。我後來在一家店裡吃過次,但飯里加了些肉、貝類等,成了混合燜飯,也沒機會領略所謂「極香」。

糯米製品中,武漢豆皮是讓人魂牽夢縈的物事,我自當年武漢一游,洪山菜薹、熱乾麵都還罷了,只是此後每去一家武漢館,總是得叫份豆皮。豆皮之妙自然如其名,在煎豆皮之酥脆,其中餡如豌豆、榨菜、肉丁、蝦仁等華麗多變不必說了,而承載這一切的又是糯米。糯米被豆皮一脆、內餡一熏,其味酥融,與豆皮黃白相映,端的是金玉良緣。

關於糯米吸味,最好的例子是糯米雞。余如糯米鴨、糯米蒸排骨等,都是同樣道理:裹糯米後一蒸,氤氳白汽中糯米香糯黏滑的溫柔本性盡出矣。江南人無孔不入,藕孔也要利用來塞糯米,蒸透之後加糖桂花就是桂花糖藕,口感如神。

糯米成粉有極好的黏性,據說朱元璋用糯米粉做城牆黏合劑,柔能克剛。我們家這裡酷愛用糯米粉年糕當過年點心,埋在稀飯里煮透,反正也不怕熬爛,用來下排骨,吸了排骨汁更顯香滑,用來攢點心就是糯米糕,隨意怎麼揉都行。

如是,糯米就是個脾氣好的姑娘。本身香氣隱而悠遠,用來做點心,溫溫柔柔的用做餡做充塞都妙,用來裹什麼東西蒸或者煎都乖乖吸味,零落成泥還能做年糕。但糯米也不是只吸納不付出那種。我自己就嘗試過四五次自做酒釀,糯米熟後加點酒藥悶著保溫不管,不多時,糯米的酒醇之香自然會吸引你來開啟罈子。冰過的酒釀是很容易喝上癮的東西,吃辣或油膩到滿眼血紅時,一口酒釀下去,芳甜如飲冰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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