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從《紅樓夢》里的茄鯗說起

古代書生有樣習慣:愛把家常蔬菜說得勁節高雅,例如韭、菘、薇菜,都是清新淡雅高士抱膝的工具,以顯得魚肉厚味油膩沒品格,「肉食者鄙」。其實飯菜本無品行,形而上學的加許多限制沒必要。茄子作為植物一員,就比較可憐,沒有漢賦里那些香草的華麗名字,也沒什麼詩人拿它當筍芝之類的靈物歌詠,恨只恨傳入我國太晚,過了先秦漢時歌頌植物的高潮。《本草綱目》說茄子「一名落蘇,名義未詳;按《五代貽子錄》作酪酥,蓋以其味如酪酥也,於義似通」。其實「酪酥」倒是個音義雙得、一聽就讓人起食慾的好翻譯,可惜沒沿承下來。

沒了植物靈秀的品格,茄子依然是茄子,扎紮實實,不避葷素。多虧曹雪芹,茄子才在文學史有名氣。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吃的茄鯗,是所有紅樓宴不可少的一味。說來複雜,其實極易分辨。鯗在江南指鹹魚,有歇後語所謂「老貓聞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啊休想)」。茄鯗的做法是茄子去皮切丁用雞油炸,拿雞脯子肉配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雞湯煨乾香油一收糟油一拌收起來。這意思明白:「香油一收」和「收起來」,說明這和江南鹹魚類似,是道冷盤,耐久藏,可以拿出來吃。

劉姥姥當時乍吃之下,沒吃出是茄子。細嚼了半日,才說「有點茄子香」。想來之所以選茄子而非別物做這菜,一半就為了這點茄子香吧?另一半,就是茄子本身的質地了。

茄子肉頗厚潤,善吸味,能藏油,皮的口感很韌,本身又不失蔬菜之香,沒有筍子的清節秀致,倒像個面相團圓脾氣好的漢子。茄子沒什麼個性,素做也可以,但素了嫌淡,又太軟些,因此,反而是配重油的好。比如茄鯗,多少雞、油們一搭,看著都嫌油膩了,但真吃起來卻未必。因為一來如前述茄子吸油,二來茄子本身味甘而平,不是煽風點火在腸胃裡發飆的類型。因此,本身無才具,只一段茄子香,但重油大火,自然承受得住。

川中魚香菜極多,但最典型的一是經典的魚香肉絲,二就是魚香茄子。川菜本來就是香料多,重調味,魚香一系又是最華麗的調色盤,茄子就好比畫板,任它恣肆飛舞了。妙在茄子性格和平,魚香來了,也就坦然受之。茄子本來易變味,《紅樓夢》里被雞、菌、豆腐乾、香油們一哄,就讓劉姥姥認不出來了。而魚香的酸辣被茄子一收,味道自然了得,加之本身軟潤好嚼,用來下飯,無往不利。給牙不好的老人家吃,魚香茄子怕還好過魚香肉絲,軟潤故也。

東南的炸茄盒,比魚香茄子更霸道些,看茄子軟潤好欺負,抹開炸之。我在不同的地方吃過的炸茄盒,滋味、餡料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者:外是茄子、雞蛋、麵粉們勾兌好了,內夾的餡不同些,肉糜、蝦米、蘑菇,不一而足。重油炸過後,茄子軟糯香酥,配裡面油香撲鼻的餡,口感彷彿千層酥,端的了得。

茄盒的原理,大概還是取其軟潤。油配面炸了外圍,內里很忌諱再放葷或上火的,不然內外皆油,下不去嘴。茄子軟潤,能和雞蛋、麵粉合得來;本身又是植物,清涼溫平,油炸也不會太燎人。所以茄子等於起了一個溫淡中間人的角色:里里外外的零碎餡,都仗著他那點獨特香和溫潤品格,和油痛快淋漓成了一體,於是好吃了。

茄子真要清涼起來也可以。茄子煮完劃開,擱涼,下蒜泥、蝦米、醬油、辣椒花椒皆可。雖然重油重味至此,但不太會膩,還是茄子本身「酪酥」的質感體貼著我們的舌頭。

希臘餐廳里見過樣——一說保加利亞也吃的叫做慕薩卡的,也和茄子有關。冷眼看像豆沙千層糕,吃時發現是煎茄子和乳酪加雞蛋這經典西式搭配,夾了牛肉(有朋友說羊肉亦可),襯了土豆片,外加無數歐洲香料,雖然沒有炸茄盒那麼封閉精巧,但主題思想是差不多的:茄子過油夾餡,提供酥口感、香味道。

所以茄子成不了士大夫歌頌的目標了:明明是素的,卻不擺譜,不作清新狀,軟軟潤潤,甘心被油炸,老和肉類做伴,香氣自散。不適合下酒,卻適合送粥下飯,老百姓喜聞樂見,還老是被人念著當拍照的口令——這哪裡有點隱士氣質嘛?可是茄子就是好吃:有肉了就肉,沒肉了搭著點麵粉和油也能炸香了,和豆腐一樣平易近人,人民好伴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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