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軟體水產,濃淡相宜

小時候看水墨動畫片《鷸蚌相爭》,很是不解,跑去問爸爸:鷸去啄那兩片殼幹嗎?看去也沒啥味道嘛。後來一次晚飯,吃到一碗鮮美絕倫的河蚌肉蒸蛋,大快朵頤,我爸告訴我:「喏,河蚌殼裡就是這個肉。」我於是反覆揣摩品味,最後的結論:

「有點像螺螄變軟嘛。」

我對軟體水產類的觀感,大致如此:蝦蟹魚肉算作一類,雖然花式多樣,但蝦仁蟹螯魚肉,都取其鮮美香甜;軟體水產算另一類,舉凡帶殼的貝類和准貝類,都是柔韌彈牙,只宜一口吞咽,不宜分割細調的東西。

江南人接觸最多的軟體水產,螺螄算作第一,蘇錫常倒裝,念作螄螺,有寧波朋友似乎也習慣如此。螺螄小巧,不像大田螺氣派非凡,味道清淡,所以常做清湯紅燒的小菜。江浙夏夜大排檔,如果嫌海鮮太烈、炒菜太油,拿螺螄搭冰糖薑絲黃酒是良方。以前鄉下,吸螺螄是門功夫。小時候嘴小漏風,經常吸之不動,看老人家一口一個,招之即來,以為神技。我有段時間偷懶,常愛拿牙籤勾之,屢被我外婆阻止。我外婆對飲食之道有各類雞毛蒜皮的理論,例如:吃螺螄就得靠吸,一汪鮮湯連肉入口才好吃,牙籤挑出來吃,味道就打折哉。鄉下偶爾有廚師肯做功夫的,許多螺螄劈開取出肉,一起下鍋炒。感覺確實類似於吃瓜子仁,痛快倒是痛快了,只不如嗑著來得香甜。河蚌為首的貝殼類,拿來過口的不多,蒸蛋做湯,榨取其鮮美精魂,也算對得起它。鷸吃蚌肉,人食蚌味,人類飲食終究多點精神文明的意思。

海產的軟體動物,就生猛得多,不像河蚌螺螄似的江南閨中小姐,倒有海外烈焰紅唇的辣女之狀。有一類東西,江浙稱為海蚌,廣東朋友說叫貴妃蚌的,味道比河蚌濃郁甘脆得多。據說做時不可加味精,鹽都不宜,只取本身鮮味足矣,端的了得。《射鵰英雄傳》里洪七公、黃蓉流落明霞島,黃蓉給武功全失的七公做了個大海蚌吃,讓七公喜笑顏開精神健旺,不知是否此物。

海產軟體動物的吃法,似乎有兩極分化的傾向:或者不加作料,取其本味,吃個天然;或者濃墨重彩、鮮花綴錦,吃個五味雜陳。袁枚說蟹的好處是不加作料而五味俱全,其實此理可推廣到所有海產:本身的大海味道鬼斧神工,勝過人工雕琢了。

自然的吃法,如生蚝,取其一汪濃鮮,可以盡嘗「大海的味道」;如北極貝,常見於刺身,取其鮮甜澄澈。不加調理徑直吃,是因為海產軟體動物味道本身鮮濃,質感又柔韌鮮活,再加修飾,反而不美。我朋友還說吃生貝類可以當春藥,不知道有啥科學依據。貝殼類蛋白質豐厚,外加鋅、磷、鈣,都能讓人龍精虎猛,但古代醫學料不及此,我個人猜測應該跟阿佛羅狄忒有關——歐洲各類語系,催情葯的詞根大多跟阿佛羅狄忒類似,而阿姐當年正是產於貝殼之上——參見波提切利那幅比例怪異而仍讓人覺得美的《維納斯的誕生》。江湖謠傳義大利著名的情聖卡薩諾瓦一天要吃五十個生蚝。大概歐洲眾紳士覺得吃原味海鮮生而且腥,有大自然味道,可以亢奮男性荷爾蒙吧。

重味流吃法,可見於如今街頭巷尾的小食攤。南方街巷都流行吃貽貝,又曰青口、淡菜,上海近來則流行吃蚶。總之各種貝類,入夜就成了消夜良伴。但見火光掩映,諸人圍觀,掌火的師傅像老君八卦爐煉丹,各種貝類上蒜蓉為首的調味料堆積如山,香味四溢。到此地步,軟體也就不復自然的嬌縱鮮活,被火逼出全身滋味,和各類重調味料火熾熾打成一片,講究一口吞下,絕不能一小口一小口細嚼。冰啤酒出來鎮壓前,這些妖孽韌滑鮮香,火燎味沖,簡直是群魔亂舞。大體來說,生蚝這樣的生吃流,味道自然而尖銳,是刺人的鮮;烤貽貝這樣的重味流,味道龐雜而宏偉,是爆炸式的香。川中做大田螺,也用此法:田螺吸口常堆積大片紅香綠玉的調味品,讓人未入口就能預先想像舌頭所受的刺激。

軟體水產除了現吃個新鮮,還可以流芳後世。蚝油、鮑汁這樣的提煉神物,和蟹黃類似,都是做菜時點石成金、讓世界色彩鮮明香濃流溢的點綴品。小一點兒烤不成器的蚝可以用來做蚝仔粥,一滾之下,滿碗皆香。所以去青島、大連,人都勸我多買些蝦米、蚝豉回去,一臉「回去了你就吃不著這麼鮮的東西啦」的憐憫狀。每次聽著,都覺得有點飲食界二等公民的意思,但又不得不服——能把「大海的味道」隨身攜帶,回家重溫,的確是個大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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