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餛飩、雲吞和抄手

《水滸》里宋江誤上賊船,被張橫問「吃板刀麵還是吃餛飩」。張橫服務態度好,還細加解釋:板刀面就是挨刀子,餛飩就是自家跳水省了老爺一刀。雖有些黑色幽默,但確實生動如繪。

餛飩依字辨形,和「混沌」相關。宋時說冬至吃餛飩,大概是因為這餛飩勁合了什麼開天闢地宇宙洪荒的意思。後世北方又所謂「冬至餃子夏至面」,想來餛飩和餃子系出一門,不小心分裂經營了。廣東話「雲吞」讀音與江浙「餛飩」發音類似,而四川所謂「抄手」明擺著就是餛飩。

所以餛飩、雲吞、抄手,大略算一物,各地叫法不同而已。但又因為分處各地,多了些須區別——好像同胞兄弟三個,分居三地,日積月累,容貌膚色身段也就有區別了。

當然,廣東雲吞、四川抄手與江浙餛飩可以攀親戚,和北方餃子卻是大大不同。餃子皮圓而厚,餡料鼓飽,捏邊包裹,水煮完乍看白胖賊禿一個,一咬開香味郁郁菲菲。北方人所謂原湯化原食,餃子湯是帶點麵粉香的白水。嘴精刁些的子弟,吃餃子得找好醋就著。餛飩皮方而薄,摺疊裹餡,姿容秀雅,煮時常用湯,一起鍋身段婀娜,儼然出浴美人,吃時不離湯水。

餛飩比餃子皮薄,餡料花樣也細氣些。餃子肚裡說學逗唱五花八門,餛飩就蘭心蕙質書香門第得多。老年代有餛飩挑子,一頭放餛飩和原湯,一頭放煮水的銅鍋與爐灶,流動販賣。我長大後,這樣的賣餛飩老師傅見得稀少了。印象里當年老師傅們的餛飩都是親手制,所以味道又比店裡的好一些。江浙一帶老店鋪,大多逃不出豬肉、榨菜、蝦、蔬菜、蔥姜這幾樣的排列組合。豬肉膏腴,蝦肉清滑,蔬菜、榨菜丁加點絲縷顆粒的細密口感,煮熟後隔著半透明的皮,呼之欲出,要的是個口感渾成又緊緻。民國時馬連良府上吃消夜,有著名的鴨肉餛飩,大概取鴨肉緊密鮮實吧。廣東雲吞餡有用整顆蝦球的,加豬腿肉剁細作陪襯,使蝦球這白凈凈的書生有點兒金縷衣的爛漫,咬下去彈牙清潤。當然,魚乾、芹菜、乾貝、韭菜,都可以酌加。近年來各種餛飩店餡料百變,乾貝、香菇、臘肉、鹹肉、栗子等紛紛登場,很有廣式雲吞的大膽。四川抄手的餡小巧精細些:我見得多的一種代表餡料是豬肉切得蓬鬆,做成細嫩的水打餡,自有小家碧玉的動人。話說發明過雲林鵝的倪瓚也愛餛飩,他說過一種餛飩餡,是肉臊子「入筍米或茭白、韭菜、藤花皆可,以川椒杏仁醬少許和勻裹」。肉加筍,以醬調味,可見古往今來,豬肉總是最受歡迎的餛飩餡。

佛要金裝,妙在人衣搭配。江浙餛飩的皮子常略厚一些,如果趕上菜肉大餛飩,皮厚可以直追餃子。江浙餛飩不像餃子捏邊,需要摺疊,真有婆婆看媳婦包餛飩折得不好便開口訓人的。江浙餛飩好的用雞湯、骨頭湯,蘇錫之類另加蛋皮絲、乾絲。以湯沐皮,不脫麵食本色。好湯煮得皮鮮,一口下去,餡鮮皮潤湯濃交相輝映,各得其所。袁枚認為餛飩不宜大,該下雞湯,江南淮揚率多如此,所以江浙餛飩連餡帶皮和湯,五味俱全,比較像正襟危坐的主食。廣東雲吞和四川抄手,有一點是類似的:論湯與皮,比江浙謹細得多,而且為了口感好,都愛在餛飩皮里打雞蛋。《金瓶梅》里西門慶叫拿肉鮓拆上几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做碗餛飩湯,這般用心,在廣東卻遍地皆是。廣東雲吞皮極薄,和福建小餛飩類似,有美人肌膚吹彈得破的風度。所以雲吞上桌,活脫脫就是一顆圓餡裹一層白裙。廣東雲吞的湯,我吃過最好的是大地魚熬,香濃清美。鮮湯薄皮,薄如片紙,所以雲吞的湯與皮經常呈波光粼粼流動狀,餡反而像定海神鐵,沉著不動。吃蝦餡雲吞,被蝦餡在口裡彈牙跳舌一番,皮與湯一起落花流水下肚去也,才明白何謂「喝餛飩」。只是廣東雲吞似乎不像江浙包餛飩那麼摺疊彎卷,速速裹好便罷,所以有時像是餡加少了的蒸餃。四川抄手的皮薄不下廣東雲吞,傳統的龍抄手創始時就強調麵粉兌雞蛋,於是麵皮嚼頭十足,湯底醬料則花樣更多,可以清湯可以紅油,個性從容得多。龍抄手小巧得很,通常不夠勁彈飽滿,香軟倍增。吃抄手好在流暢順滑,餡軟而鮮,而且以抄手比起廣東雲吞和江浙餛飩,更像是小吃。

因此,吃江浙餛飩,可以選在冬天的午飯點,在店裡等到一大碗浮沉不定的餛飩上來,夾個豐滿的咬開,鮮湯乾絲澆著蝦肉並陳的餡一起下肚,如《駱駝祥子》里所謂「一道熱線直通肚腹」。吃廣東雲吞,好在夏天的傍晚,茶餐廳點上一碗,讓口腔先被半流動的湯與皮撫過一遭,再承受幾下蝦的鮮與彈。吃四川抄手,好在秋天清寒午夜,街頭要一碗,湯里加幾點紅油,然後齒關間飛速地閃過細軟的皮、入口即化的餡,以及迅速將以上一切融蝕的高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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