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白面書生+風情御姐+活潑少女=腌篤鮮

中國讀書人善格物致知,到處派發臉譜,飲食里也要分君子淑女,有時極見迂腐。李漁寫蔬菜,就說筍為最上,菌菇類次之,蒜韭之類重味等而下之。趙翼更過分點,說吃了蔥蒜的人出汗臭如馬牛糞,好像他老人家一輩子餐風飲露不吃臭豆腐。杜甫稍微包容點,但也強調韭菜要吃「夜雨剪春韭」。總之,在讀書人的概念里蔬菜分等級。韭蔥等的意見另說,但把筍奉為上上至美倒是個共識。蘇軾跑去黃州,一見繞山皆竹,大喜,到處寫信吹噓,於是便有了「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餐餐筍燒肉」——到處見有人說是蘇軾寫的,未考。勞動人民喜歡蘇大鬍子,喜歡拿各種事去攀附他,所以可能是假的,可蘇大鬍子在黃州時確實讓筍和豬肉變得很有名。

這就說到筍燒肉,豬肉本來有失膏腴,讀書人除了蘇軾之類放逸輩,不好意思說喜歡。但配了筍,就一下子上檯面了。袁枚說葷菜用素油,素菜用葷油,類似的道理。筍燒肉的極度改良,是江南的腌篤鮮,品格疑似又高了一層。

每年春天,江南人便愛做這菜。一是江南人對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紅燒蹄髈之類,悶得腦滿腸肥,油脂如大衣裹滿身軀,亟待些清爽的,於是見了鮮筍就兩眼放光;二是此物葷素連湯皆備,隨便加個冷盤就夠一大家人下飯了;三是這東西做起來不難,豬肉鹹肉洗凈,大火燒開,加點兒酒提香,慢火燜,加筍,開著鍋蓋等。手藝好的阿姨自有諸般火候控制,手藝沒把握些的如我就可以鹽都不放,按時放肉放筍燜就罷了。

無錫和上海話,腌篤鮮的讀法都類似英文「e-dollsee」。「篤」略等於燉。這菜比尋常排骨燉筍多出來的主要是個「腌」,也就是鹹肉。我以前和我外婆感嘆,腌魚腌肉真是加料添味的好手段,我外婆一語喝破:「有新鮮的吃誰還吃腌的?」風肉臘肉腌肉火腿等其實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靠鹽來脫水去菌,但把它們用到菜里確實創意非凡。火腿一向被當做配料借味菜,取鹽與豬肉在歲月中聯合運作出來的醇濃的鮮。鹹肉也類似。本來排骨燉筍好在清鮮,但終究淡薄,總得加味精與鹽,但是加了鹹肉,像新酒兌陳酒,一下子多層次多變化了。鹹肉是一鍋腌篤鮮的魂靈所在,湯白不白厚不厚,味道鮮不鮮醇不醇,都是它在左右。

當然,筍也緊要得很。鹹肉風情萬種,但也得春筍的清鮮來激發。好的春筍被白居易比作姑娘的手指,曖昧之極。我個人最愛的筍的段落,是張岱《陶庵夢憶》:

天鏡園浴鳧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盪,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余讀書其中,撲面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每歲春老,破塘筍必道此。輕舠飛出,牙人擇頂大筍一株擲水面,呼園中人曰:「撈筍!」鼓枻飛去。園丁劃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

筍白嫩甜美自不待言,但是看著更舒服的是「撈筍」這一呼。以前我外婆在菜市場巡視,那菜市場夾河而設,中間有許多老式運輸用駁船來往——無錫人所謂「船上人家」是也。總有熟悉我外婆的船家喊一嗓子,然後拋些筍、鹹肉、土豆給她。我外婆後來練得空手入白刃般,大到鯉魚小到荸薺,都接得住。

如李漁所論,筍好比君子,是個清白鮮活的書生。這樣一個書生加了咸與鮮這一熟女一少女的搭配,水乳交融,各自清鮮甜醇地勾搭出來,簡直像《青蛇》里許仙被嫵媚成熟的王祖賢和青澀活潑的張曼玉圍攻。如此複雜妖柔的風情,真是「無可名言,但有慚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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