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下粥的葷菜

袁枚說素菜用葷油燒,葷菜用素油燒,才能相濟。我按此有個小推論:熱粥熱泡飯當配植物,如醬菜、蘿蔔乾、泡菜、鹹菜、毛豆,以溫配清;涼粥涼泡飯當配肉食,以涼搭厚。當然,涼粥配紅燒肉,就像青衫落拓的李尋歡撞上重口味肥婆,也彆扭得緊。所以搭粥的肉食,也得肥而不膩才成。

張恨水以前寫過鴨掌下粥,是學《紅樓夢》里寶玉吃薛姨媽家那段,但唐魯孫建議他還是火腿拌薺菜好。火腿和蒸臘肉都咸而緊緻,有嚼頭,切了絲確實下粥,配薺菜清鮮有味。梁實秋說過野雞鹹菜極佳,我沒吃過,但涼的燒雞切絲拿來搭鹹菜,倒是試過的。白粥配暗色的燒雞和鹹菜,著實讓人胃口大開。梅乾菜扣肉配白飯是神作,但用來下粥,總嫌紈絝子弟肥厚膏粱了些,沒那點緊緻感。

重慶「老四川」有燈影牛肉絲,說當年《紅岩》的故事裡,叛徒甫志高為了買此物孝敬太太,被國民黨捉了,坑害了不少志士。然而牛肉絲本身是無罪的。燈影牛肉絲有下粥的一切好處:纖細,耐嚼,而且味香而重,回味咸辣甜麻,如山間流水和姑娘心思,九曲十八彎。川中、貴州許多地方的香腌牛肉都有類似風骨,和其泡菜一樣回味醇永。廣東的燒臘下酒下飯幾乎無敵天下,但用來下粥,我總不太慣。單論香濃,燒臘也許天下無雙,但油色太足,用來燜煲仔飯自然可以浸潤得郁郁菲菲,拿來下粥卻嫌有些太濃厚了。

如是,用來下粥,熏肉熏魚熏鴨子以至於風雞風肉風乾鹹魚,比滷肉烤肉醬肉都要好些。不是味道不及,只因粥究竟是寒士,所以下熱粥的葷菜也應該是個黑瘦結實文章藏於內的松形鶴骨。若是文章錦繡才華洋溢滿腹,還是適合配米飯搭酒。

江南普遍認為豆子是半葷,所以豆製品尤其是豆腐乾,多用葷做法。我爸爸懶起來就小蔥加鹽拌個豆腐下粥,勤起來就燙乾絲。汪曾祺說過,燙乾絲和煮乾絲是早年揚州泡茶館的客套禮數。比如甲:「今天請你煮個乾子。」乙客氣回道:「燙個就行,燙個就行。」但一位揚州姑娘又告訴我說,如今她那裡對燙乾絲煮乾絲分野不太明白了。我私人以為,煮乾絲宜飯宜酒,燙乾絲宜茶宜粥。我家習慣,豆腐乾切絲,水燙一遍去豆腥味,然後麻油醬油拌之,味極香美。

我外婆以前儉省,愛把湯汁留用,比如做一次紅燒鱔魚,其湯濃稠不捨得扔,就連蒜頭一起拿來拌乾絲。鱔汁乾絲下粥,於我而言,鮮花著錦,過於華麗了。

冰箱里拿出來的肉食,如凍魚、凍肉等,都適合下熱粥。冰涼結實的冷美人,和白花花大氣磅礴的熱粥,一濃一淡,一涼一熱,良配也;白粥空口喝固然有點淡,而火腿絲之類咸,沒有熱粥還真護送不下肚去。夏天嫌米飯熱,常用涼粥涼泡飯度日,吃不到葷;冬天喝熱粥溫老照貧,就用得著涼葷菜了。比如,每年過年年夜飯,我媽除了下廚之外,總多買大堆冷盤熱菜,燒雞、白切牛肉、白切羊肉、熏魚滿一桌。一頓吃不完,冰箱里伺候。年初一到年初三,白天走親訪友大魚大肉,回家只覺得自己的胃都被紅燒了,懶於應事,全家人倒沙發上哼哼唧唧不想起身,於是熱水泡一泡冷飯來吃,冰箱里端出冰涼的牛肉們來,胃口於是大開。白切牛肉和白切羊肉都是宜粥宜酒的東西,本身味道鮮明,妙在牛肉酥爛易撕碎,絲絲縷縷絮絮的配泡飯吃極好;白切羊肉有脂膏凝凍,一見熱粥就融,好像冰山美人被鬨動了心,酥了半邊,令人銷魂。這兩樣東西一細密一酥融,配了熱粥熱泡飯,壓倒所有大魚大肉,是整個春節最清新可人的記憶。

當然,下粥最神作的還是肉鬆。本來肉鬆就是肉去了水分的產物,回歸於粥與泡飯,真是如茶得水,神魂盡顯。小時候拿大勺子挖肉鬆,周遭蘸粥湯濕身後吃來,外柔內酥,端的銷魂。在廣東吃過一次魚鬆,驚鴻一瞥,相見恨晚,只是在上海所見不多,反而是吃「賽百味」里的三明治時能見識到。在北京吃菜包(菜葉包炒飯及醬)大快朵頤時,聽朋友輕描淡寫說以前民國時富豪慣吃菜葉包鴿子松。在廣州,聽說香港有樓專賣鴿子松作看家法寶,用來下艇仔粥。可見只要可憐的鴿子落到人眼裡,美食南北皆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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