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下粥的小菜

雖然粥和泡飯有濃淡疏密之別,但我家以前的規矩,粥和泡飯的配菜待遇一樣,與白米飯的配菜有儉奢之別。飯菜濃艷肥厚,是金堂玉馬的狀元;粥菜清寒明快,是隱居東籬的秀士。

夏丏尊老先生說他當年會弘一法師,法師吃飯只用一碟鹹菜,還淡然道:「咸有鹹的味道。」咱們不提禪法佛意性,只這一句話會心不遠。吃粥配菜,本來就越咸越好,鹹菜淡粥之間,才能吃出味道。所以,下粥的菜,味道都要重一些才好。新鮮蔬菜沒法味重,所以總是各類泡腌醬榨的物事。

我外婆她老人家善治兩樣粥菜:腌蘿蔔乾,鹽水花生。她做蘿蔔乾講究一層鹽一層蘿蔔,悶瓶而裝,有時興起,還往裡面扔些炸黃豆。某年夏天開罐去吃,鹹得過分,存心要把我舌頭腌成鹽滷口條似的。外婆倒振振有詞: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蘿蔔多喝粥啦——這也算老年代省錢秘法。蘿蔔本來脆,腌了之後多了韌勁,剛中帶柔,配著嘎嘣作響的炸黃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靂火。

江南地方,愛吃蘿蔔乾的人,見到醬菜便心醉神迷。汪曾祺先生寫醬菜多出於醬園,醬園出完老抽醬油,順便醬一醬菜們,也是近水樓台。汪先生是揚州人,我家鄉無錫也流行吃揚州四美齋醬菜。整個江蘇都很迷絲條狀物,醬菜也最好是絲條狀。黃瓜、萵苣、蘿蔔、生薑、寶塔菜之類的組合,醬腌得美味。吃醬菜的好處在於口感參差細密:黃瓜爽,萵苣滑,蘿蔔韌,生薑辛,寶塔菜嫩脆得古怪。醬菜配粥勝於泡飯,因為粥更厚潤白濃,與醬菜絲縷濃味對比強烈。不過我幾個非江南的朋友吃不慣,都嫌揚州醬菜太甜了些。

我爸是南方人,但年少時到處亂走,導致口味偏重,嫌蘿蔔乾太質樸敦厚,嫌醬菜太水墨清秀。他下粥愛吃蒜頭,牽我一起入行。我小時候不知道蒜頭的厲害,以為是媽媽吃的那種糖蒜頭,於是苦心經營地剝,真有「打開一個盒子內藏一個盒子」的荒誕喜劇感。最後剝出一點兒蒜頭,吃一口眉皺牙酸鼻子嗆,遠水不救近渴,急忙拿泡飯救命。當然,有了心理準備後,生蒜頭真是佐粥妙方,蘿蔔還需鹽這點外界助味,大蒜天然生猛,小炸彈一樣煞人舌頭沖人鼻子。

鹹菜各地都有,而且似乎花樣不同。范仲淹有斷齏劃粥的故事,好像彼時之齏和如今也沒決定性區別。江南弄鹹菜喜用雪裡蕻,也就是雪菜,口感咸而清秀,像談吐有趣的白面書生,配毛豆、肉絲都是天作之合。在北京吃鹹菜,似乎是芥菜疙瘩切的絲,與南方不同,還有朋友說正宗的得配辣椒油。於我只能想像了。

私下以為,粥菜最偉大的成就,還屬泡菜——當然不是韓劇版本。近年來這詞泛濫,連帶著一提泡菜就把滿世界思維都往朝鮮半島的辣白菜提,埋沒了四川泡菜的偉大。我去重慶、成都,都見過朋友家的泡菜罈子,泡菜有些是滾水菜,比如萵筍等,一兩天即可;久泡的深水菜如姜、蒜、蘿蔔,內涵豐富,味道百變千幻,深度不下於釀酒。泡菜罈子年份一久就成了百寶囊,泡菜是手到擒來,拿來泡雞爪、豬耳朵都沒問題。說來川菜本甜辣香麻,百味皆陳,但近年大家一律封個麻辣,其實是小看了川菜。泡菜亦然。好泡菜有自然發酵的獨特味道,比醬菜口感鮮嫩,而其味道甜香酸辣,幽深蘊藉,是時間釀造之功,勾魂奪魄。只有一個小小障礙:四川泡菜口味重時常偏辣,能過這第一關的人少。有朋友吃了我帶回江南的泡菜,除了辣,來不及尋思別的味道了。當然西南之辣本身也是佐粥妙方,貴州鄉下曬的帶子辣椒,用來下粥也正好。

說到底,四川泡菜和其他地方腌醬榨各類菜都有類似情況:味道醇而重,於是本方人認為天下無對,異鄉人卻可能吃不慣,甚至還有難聞好吃的情況。外國泡菜也有許多類似笑話,比如英國有老段子嘲笑俄羅斯人吃著酸黃瓜久了,自己就成了酸黃瓜。遊戲《最終幻想9》里,騎士斯坦納吃了口林德布盧姆城的泡菜,仰天便倒,邊痛苦邊幸福地說,真刺激,但好吃。四川泡菜也類似於此:好與不好,都在那味道刺激上。只是拿來配粥,確實像千嬌百媚的妖女搭上了白凈厚道的書生,風情難描難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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