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油條、豆漿和饊子

小時候一到入冬時節,天亮得晚,而且出被子時冷若受刑。我媽媽雖然有永動機風範,到底不是孫猴子三頭六臂銅筋鐵骨,偶爾犯懶,就推我爸爸起床為我做飲食。我爸爸偏又是個享樂主義,冰寒徹骨之時洗手做羹湯這種事,義所不為,偷個懶直接拖我上鋪子吃去了。回頭我媽知道,少不了一番義憤填膺。因為我媽雖不通醫道,卻自有一套中西合璧的格物致知,在她心目中,麵包牛奶雞蛋才是早餐標準格式,能經歷各種神妙變化最終把我襯托成風度翩翩佳公子。至於我爸常帶我去吃的東西,在她心裡不免等而下之,偶爾吃吃尚可,每天當早餐吃,不由她不雙眼發黑:大概平日里她苦心用麵包牛奶雞蛋喂的通靈寶玉,就被我爸的油條豆漿饊子給灌成下流坯子啦。只是現在想想,當時我爸一偷懶,讓我少喝了多少三鹿?大可以將功折罪了。

說回早餐,據說豆漿和劉安有關。淮南王好煉丹,不小心弄出了豆漿,我國古人多有類似經歷,說方士煉丹煉出了火藥是四大發明,其實火藥能惠及的平民著實有限,殺傷的人口還多些;倒是豆漿,千年以來浩浩湯湯活人無數。當然,豆漿成不了四大發明,雖然豆漿養人而火藥殺人,但活人無數的有時總不如殺人如麻的有名。罷了。又說豆漿出自八公山,也就是五百年後淝水那地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所。所以說中國飲食無敵,換一個國家,隨便打聽點街頭吃喝,敢一直追溯到愛在西元前的能有幾個?

豆漿好在清淡中正,不加糖有點豆香,加糖了點石成金的好吃。我小時候舌頭比大腦早熟,覺得爸爸請喝的豆漿比媽媽常調的牛奶清洌,喝完牛奶會口中余乳香略甜發黏,喝完豆漿就乾脆利落得多。店鋪常是小本經營,豆漿一向不那麼濃,更接近於飲料,冬天早起又冷又渴,一碗下去溫熱潤口,煞是舒服。那時節喝豆漿還用碗,大家都是雙手捧著啜飲,節奏很慢,喝一口歇歇氣聊聊天之類。顧客中有愛喝清漿的,有愛喝咸豆漿的。鋪主有時手腳一亂,鹽糖放錯,小孩子們喝了一口,如遭電擊,哇哇就會大哭出來。

其實豆漿之清正,本該大有作為。如今有時和人吃飯,有些嬌貴姑娘聽見碳酸、酒精、咖啡因等妖孽就失魂落魄,像唐僧被人勸吃葷腥,末了一杯礦泉水了事。每逢這時,我就會饞豆漿喝:再重視飲食健康的人,也對豆漿挑不出太大毛病吧?可惜豆漿上大雅之堂很容易遭高端人士嫌棄,偶爾小店能拿出來作風味補益而已。當年在武漢,蒙一位美人請了我杯綠豆漿,口味倒不出眾,色調煞是驚艷。畢竟淡綠秀雅,比純白無個性的豆漿要招眼得多。

油條和豆漿是天作之合,大約是人類史上知者最多的飲食搭配。無論人數還是歷史,都足以秒殺英倫傳家寶薯條。唐魯孫說老北京,一套煎餅果子其實就是煎餅加油條,講究再喝點兒沙鍋熬的粳米粥。賣早飯的經常就是吊爐燒餅粳米粥一起出場,油條麻煩些,要大鍋,所以基本固定場地賣。

油條據說先叫油炸檜,然後訛音成了油炸鬼。無論檜還是鬼,反正遭人民痛恨,食之而後快。周星馳在《九品芝麻官》里遭人痛恨,滿街叫賣油炸包大人。中國古來捏塑像下詛咒的事就不少,但大多綁個草人刺一刺,雕個木人射一射,或者後宮爭寵傳說里給皇帝捏個小雕像用紅紗蒙眼之類。捏麵人炸吃了,實在是精神物質雙豐收。油條搓來容易,全仗面和油一碰,吱吱之間發將起來。按那鼓脹激發變焦黃的一下子,就是油條最誘惑人食慾的時候。

好油條總是熱的,兩頭尖處經脈糾結,有點韌的嚼勁;中段鬆脆,下口時有撕紙的聲音。一截冷了的油條全身上下如同死蛇,讓人提不起勁。周立波說油條最好吃的是兩個尖頭,大概取尖頭還沒韌化時的脆勁,吃個恰好。如此想來,北京以前煎餅果子也大有道理。按現在全國各處都有賣山東雜糧煎餅當早飯的,一般是麵漿煎成固體,卷上薄脆:煎餅的油韌,薄脆之鬆脆,兩相一合,於是口感有層次了。煎餅卷了油條,也是吃個油條的鬆脆括口。

我小時候吃豆漿油條,喜歡拿油條蘸豆漿喝,道理類似於拿奧利奧餅乾蘸牛奶。後來閑極無聊,把油條撕成片段在豆漿里泡喝。久而久之,土法子都有了心得:被豆漿乍泡的油條油腥盡洗,嚼來半軟半脆,火候剛好。當然,泡得久了,就軟塌塌毫無風骨。我爸則一向嫌油條味不夠厚,畢竟油條其實沒味,單借一點油香,炸出面香而已,因此喜歡拿油條蘸上好醬油。

近兩年說起油條,都在談油的衛生問題。可憐我小時候還總以為大概油鍋之油和滷水之鹵一樣,越陳越香。莫言《檀香刑》里,劊子手做檀香橛子,油鍋還先煮兩根油條熱身,所謂「取點谷氣」。

油饊子比油條脆得多,但比油條少點兒軟綿綿的雍容姿態。當主食吃倒罷了,做零食吃很容易噼里啪啦一下午消滅一袋。《陳奐生上城》里陳奐生去賣油繩,我看著眼熟,不敢確定是否就是饊子。但「纏」「繩」這些意象是很眼熟的,蘇軾所謂「壓扁佳人纏臂金」,大致類此。唐魯孫說北京以前賣菊花鍋子給太太們吃,下的都是易熟之物,一涮就得,就有饊子在內。大概饊子雖不是什麼雅食,被好湯涮過後品德也高尚了,可以進淑女們的口,用來嚼著玩。

這情形我未見過,倒是去重慶吃油茶,裡頭真有饊子。米粉細糊的麵茶里,零星著饊子、黃豆、花生米之類。麵茶借點饊子的油勁,饊子連同其他輕脆耐嚼的東西沉浮於麵糊之中,相得益彰,比拿來配豆漿又要高出一截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