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海市蜃樓甜品記

分辨古典名著,只看主角們嘴裡即可。見了花糕也似好肥肉,九成在梁山水泊;鵝油香酥卷一類,不在儒林里擺闊的某少嘴裡,就是大觀園哪桌上放著。《紅樓夢》和《三國演義》,一紅粉一疆場,本來井水不犯河水,但卻有一處飲食是連著的。袁術臨死,要碗蜜水喝,廚師憤憤回道:「只有血水,安有蜜水!」可憐見袁術好歹也舉璽稱帝,一口蜜水沒喝到給慪死了;那一邊劉姥姥進大觀園喝酒,琢磨「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袁術喝不到的東西,劉姥姥倒當家常。可見三國豪傑、紅樓美人,都是要喝些甜東西過口的。

後來與人飲食來往,覺得女孩子們百挑千揀吃一口米都恨不得算算卡路里,唯獨對飯後甜點來者不拒。張愛玲為首的女中豪傑紛紛發表議論說女人的什麼什麼通向心靈,我倒覺得,對甜味最敏感的舌尖味蕾,才是女人最容易投降的部位。

甜好像總與冰涼相關。大概兩者都可以解飲食之咸,所以適用於飯後。希臘人有豪奢的,敢吹以阿爾卑斯冰雪冰鎮漿果,羅馬人用冰雪兌蜂蜜、果汁之類。我朝冰乳酪也源遠流長,不輸彼邦。歐洲軍事史說到蒙古人,畏如蛇蠍,說他們最可怕的就是行軍不帶飲食,只帶大批馬,吃馬酪喝馬血,簡直像移動罐頭。元朝開國,乳酪在北京扎了根,一路傳下來,衍生成人見人愛的冰酪。傳說馬可·波羅當年西歸,就把凍奶冰酪的配方帶了回去,轟動一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殺人魔王的補給變成女士們的至愛,當然味道大概相去甚遠了。《天龍八部》里,虛竹和夢姑顛鸞倒鳳的地方,所謂「一個黑暗的冰窖里」。西夏國王那年夏天吃著冰鎮綠豆湯時,大概沒想到他家公主駙馬就在這塊冰上成其好事吧。

不過滄海桑田,拿冰雪鎮鎮乳酪、水果之類,也已經不能滿足豪奢之族的脾胃了。本來甜品是高端貨:歐洲人還在啃麵包喝涼水有片煙肉煎一煎就滿足的時代,貴族們就開始琢磨如何有別於凡夫俗子。甜品從來是虛無縹緲的,不解餓,不果腹,完全是為了個饞。這就是貴族風:在富有觀賞性和精神愉悅的東西上砸錢,不為求實在的充實感,只為一瞬間的感官愉悅,如是而已。中國亦然。

所以《三國演義》里,蜜水也只為奢侈的袁術所享。《水滸》里的甜傢伙,不過是按下果子來下酒,或是黃泥岡所謂的棗子過酒。論起這方面,《紅樓夢》《金瓶梅》就華麗得多。賈寶玉被打喝不了酸梅湯,又吃玫瑰鹵子,嫌「吃絮了不香甜」,當真是敗家玩意兒,只好喝玫瑰清露。我見過的配方是冰糖桂花配著玫瑰花蒸餾,大概取點兒花香。相比起來,劉姥姥的「蜜水兒」就樸素簡潔得多了。

《金瓶梅》里,西門大官人能吃能喝,花樣百出。家常那些打滷麵、燜豬頭大油大膩之後,還炫耀所謂「衣梅」,楊梅用各種葯料加蜜煉製過,薄荷橘葉包裹,大概清涼甜美吧。《儒林外史》里,嚴貢生吃雲片糕,還訛詐船夫,後來喝問起來,船夫老實報雲片糕的配料,「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可見那時候販夫走卒也都吃得起這類小吃了。當然,算不算甜品得兩說。

似乎現代西餐廳大多數甜點都少不了麵粉、雞蛋、奶油,以及諸般香草。逯耀東以為滿、蒙人善做乳製品,所以連帶著北方甜食都跟牛羊奶沾了邊。唐魯孫說北京東來順有道菜叫做「炸假羊尾」,蛋白打起泡來,裹細豆沙和面再炸,想起來大概取炸面的酥脆、細豆沙的沙感,以及蛋白之嫩吧。這就算是甜品發展到高端的境界了:單是甜潤適口不夠,要口感紛繁華麗,吃的就是個變幻莫測。比較天然的是老北京馬連良們吃的河鮮冰碗,據說是一大碗里有藕有蓮子有雞頭加冰匯總,實屬天然,可惜如今這世道沒處覓去。

為符合這種口感上五彩繽紛的潮流,如今巧克力蛋糕、果仁冰淇淋大行其道,各類五湖四海的奇花香草,都敢磨成醬、碎成粉,你儂我儂鬼混在一起,就為了給大家一種魔幻感。哪怕是單一味道的冰淇淋,至不濟配你個脆皮甜筒,也是為了讓你口感有選擇些——一口軟潤甜美,一口酥脆焦香。

做過甜品的大概都有經驗:無論提拉米蘇還是咖啡慕司,以至於所有甜點,不可少的工序是拚命地打蛋或打奶油打到發泡,狀甚慘烈,好像漫畫里三毛給富太太洗衣服,硬浮起山高水深的泡沫。可憐我不得要領,每次看到美食節目里大師傅打蛋白至於凝膠狀,反過盆來蛋白都對抗地心引力懸停不墜,就讚歎到絕望。不過甜品熱熱冷冷打發凝結最後冰凍完後,無一例外地膨脹發泡,非常泡沫經濟,使我深感各種餐廳的暴利。但細想來,大多數甜品所需的奶油或蛋白髮泡,無非就是這種泡沫經濟的運作過程。

你看,這就是甜品的真相:大多數甜品外表千變萬化,但核心就是奶油、雞蛋們被打發後的無限膨脹、瞬間急凍,使它們保留在那種泡沫經濟般的繁榮過程中,然後香草粉、可可粉等一擁而上,加以調味。因此,甜品就是一場甜蜜的海市蜃樓,而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輕軟柔滑、浮光掠影其實虛無縹緲但瞬間甜蜜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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