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食小傳 冬天的雜燴菜

小時候春節假期前幾天,都在走親訪友間度過,吃得腦滿腸肥滿臉上火,回家也懶得動碗筷,偶爾吃些酒釀丸子之類討些口彩,就過去了。真餓起來,將年夜飯沒吃完的剩菜,按紅白分了雜燴出來做下飯菜,香美無比。關於這道菜,本地沒有固定名稱,一般叫做雜燴。北方評書里常見,比如英雄好漢夜雪叩門求宿,老爺爺老奶奶廚下如此一燴來應付,叫做「折羅」。

雜燴菜好吃,一半因為它五味雜陳,各顯神通,原理其實類似於腌篤鮮,只是有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別。腌篤鮮是鹹肉、排骨和筍各占風流,最後還要講究一色清純,有士大夫氣。雜燴菜則湯汁越醇濃越好,恨不能一氣沆瀣、五色不分,諸食材紛紛呈半酥融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在館子里吃到雜燴菜,通常是家常型小店,多人聚會。如果兩人對坐君子之交的場合,似乎不宜出陣。大概因為這東西曖昧模糊,不適合金堂玉馬的場合。中國古來士大夫吃菜講究器皿雅潔,湯湯水水的要一目了然,而雜燴菜通常有羅丹雕的雨果塑像風味,幾乎要半融化到泥濘中的調子。但拿法國人讚頌雨果塑像的話來說,「越接近泥濘的越高尚」。雜燴菜那副黏稠濃烈的味道,更刺激百姓食腸。

東北的雜燴菜極豪邁,鍋大料多且體積龐大,每一勺一筷下去勢難空手而歸。搭配華麗,血腸、粉條、土豆、酸菜、凍豆腐等彪形大漢隨意酌加,但萬變不離其宗的主旋律是大塊橫肉。吃東北燴菜,要精確探知自己下一筷對象很難,香氣氤氳間跌撞著夾到什麼,大口吞咽,氣勢雄渾,很難斯文起來。吃這麼一頓,虛禮盡棄,非熟人也會熟起來。

南方飲食精細,廣東人求原味,江南人尚精緻,偶爾模糊一點,口味還是參差分明。說到雜燴菜,安徽頗為一絕。傳說中朱元璋珍珠翡翠白玉湯,似乎就是典型的剩菜雜燴。當然徽菜確實好吃,不靠朱洪武餘蔭。我猜安徽雜燴菜出色,一是徽菜重紅燒,重火功。有考證說上海菜濃油赤醬,一半是徽商們帶的。紅燒重濃味,沒白煮那麼門戶之見分明,生怕壞了清淡味道,很適合雜燴菜的駁雜屬性。二是安徽多山珍,各種菌菇臘肉、鮮花野果,是提鮮調味的佳品。何況徽菜重火腿以調味,乃是傳統。而且雜燴菜本就講究醇厚質樸,比起其他諸般細作的細料來,山珍顯然更通天地之靈氣取日月之精華,更有自然的莽蕩氣。

以我的經驗,吃雜燴菜,家常勝於吃館子,寒冬勝於炎夏。館子里做雜燴菜,終究有點矜持,下料挑選,味道鮮濃,但要趕時間,又不能舍下面子完全下里巴人,於是經常有些不倫不類,像一出各演各的、搭不到一起去的話劇。家常雜燴菜就沒那麼多講究,色相難看了也不會有人挑揀,大可以做成一鍋紅礅礅的東西端上桌來,然後賓主盡歡。我喜歡紅燴,以為雜燴菜的妙境,應該是入口時面目難辨,咀嚼後大致猜出其身世背景,然後急不可耐將其一夥兄弟卷下肚去。理想的雜燴菜,湯汁決定其成色。如果湯汁淡雅稀薄或是靠勾芡才略有點骨氣,顯然不夠理想,吃起來也就索然無味。湯汁鮮濃異香,半固體狀,舀來澆在白飯上,立刻飯粒線條全被遮蓋,而且難辨湯汁之香何來,才是上品。到這地步的雜燴菜,是配飯的利器。醬汁之美,還在菜本身之上。

當然啦,和所有湯濃汁鮮的東西一樣,雜燴菜忌生冷,熱時濃情滿懷,冷時冰凝霜結。因此吃雜燴菜總得趁熱下手,一口進嘴,覺得像熱老鼠暴跳,眼淚都快被燙出來,只來得及嚼兩口略有滋味,就一道熱線直通下肚去了。這樣取其滾熱濃香,最適合冬天吃飯那七手八腳、喧鬧歡騰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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