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食四方 海南遊食記

十二月的海南午後經不起毛衣,穿T恤走在太陽底下,又有點春寒料峭的錯覺。酒店在海口的海邊,旁有牛與田。坐車進市區時,黑黃交加的牛們被主人牽著在田裡溜達,尾巴搖得像女孩子撒嬌時的辮子。南方的天空沒有江南或東海邊那樣淡藍墨水洇紙似的純藍,因為陽光色調太烈,就跟印象派畫兒里諾曼底的布丁似的,天空里一線線一縷縷加金。

從一連串名字裡帶「人民」或「東」「西」的路走,穿過東門市場,上博愛路。後面一片大海的味道——確切說,大海濃縮發酵的味道,都是一進湯就濃鮮誘人,干聞讓人想一死了之的乾貨——當年趙高往始皇帝屍體旁塞鮑魚,可憐了始皇帝在天之靈。早前看見有涼茶賣,鋪子上一色排開各類藥方,猶如廣東老火湯的配方,店主口氣壯闊,儼然每碗茶都是和田之寶崑山之玉,喝一口長命百歲的。買了杯加了金銀花和羅漢果的茶喝,比上海可以買到的王老吉味濃,清涼而甜,末了的一絲清苦之味也明顯,層次分明。

博愛路走過好幾個十字路口,找到朋友鄭而重之推薦的牛腩店,叫了一份牛腩飯坐下。南海的牛腩店大多風景如此:黑黝黝一個店,幾張似倒非倒桌,兩個油膩膩電扇,外觀去布衣荊釵,暗藏著天香國色——張愛玲說女人相信街角衚衕才能吃到美食,確實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牛腩、牛腱等上來,飯應是蒸過,粒粒分明,不相粘連。另放了一瓶南乳醬,自蘸取。

以前屈原招魂,拿「肥牛之腱」勾引人。牛腩牛腱都好在韌、脆。牛筋雖然口感精妙,但多少有些少了肉感,只余肉味了。這牛腩做得極道地,入口一嚼,能有嘰的一聲,肉汁迸裂,其韌脆如此。雖韌脆,但估計被熬煮得當,所以蘸南乳醬也不拒絕,沒硬邦邦的架子。輕脆韌鮮,在嘴裡蹦跳猶如活物。肉汁亦鮮,用來拌蒸飯,一清二白,沒有什麼曖昧融化的調子。米飯和牛腩一樣筋道,陪湯一路滑下去,味道鮮濃,過口不咸,端的是好。

黃昏時溜到領市館,菜單厚重到可以砸人,前半段照例是各地用來哄人的秘制的、極品的、尊貴的、奢華的、高雅的、提神醒腦補充智力、吃一份保證連通三萬六千大周天長二十年功力的滋補型名菜,翻過,找海南當地名點。文昌雞太受歡迎,已被點完,蘇軾當年所謂「只雞斗酒定膰吾」是沒機會了。點了一個大燴菜,一個白切東羊肉,一份炒粉和椰子飯了事。

各地燴菜其實大體相似,無非本地山珍野味,加本地最受歡迎的腌製品,加提鮮菌類,勾芡燴好,海南的燴菜比別地的都要清鮮些,據說料有十種。腐竹、蹄筋之類是各地家常,不稀罕,有趣的是貝類和香腸。貝類是海南本產,取其新鮮,燴了之後依然不失口感,不會軟塌塌像嚼完的口香糖。香腸倒略有廣東風味,略甜,韌。因了這兩樣,作料沒下太重就燴出味道來了。

白切東羊肉的吃法大出我意料。本來江南吃白切羊肉,慣例直接吃或蘸辣醬,海南的東羊肉上來,羊肉片得極薄,每片羊肉之間嵌生蔥,蘸料是一盤海鮮醬油加芥末,是吃日本刺身的格局。我帶著一種「大概是羊肉版刺身吧」的概念吃了一口,突遭伏擊,滿舌頭刀光劍影,殺透重圍,竄鼻子上腦。如果按酒量來衡量芥末量和辣椒量,我不算高但也低不到哪去,但蔥和芥末的化學反應著實了得,楊過小龍女雙劍合璧似的功力陡長一倍,刺到我左支右絀,滿腦子火車汽笛大吹。妙在羊肉本身確實香,細切之後酥而不散,被這兩重辣一夾還是香甜有味。這一套羊肉之剛烈,不下北方的吃法了。

椰子飯有八寶飯的感覺,外有椰蓉,米飯蒸透嵌紅豆。吃來有椰子香,清甜而淡,是被芥末圍攻完後的好援手,好像剛被蔡瑁追殺完的劉備遇到司馬水鏡的吹笛牧童弟子。炒粉倒保持南方一慣水準,好在極細——我在桂林和廣州吃過炒河粉、各種粗細度的米粉,炒過的粉容易酥脆,但要重歸粉的韌和滑卻難了。

大略海南菜雖然味重而香,但不上火,不重油,清而且鮮,似乎有廣東、福建之長,但又別出機杼。整個海口一半是超級度假勝地那種先進,一半是許多福建城市有的那種老派南洋風——牛腩那段的老街都有福建風味——上年紀的老式西洋建築,窄而靈活的街,大片聽不懂的口音來往語速飛快。海南人很好地保留著五公祠,內有李綱、趙鼎諸位南黜的士大夫,但最招牌的還是蘇軾像、蘇軾碑刻拓片等,描述他當年「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之事,外面就有老闆招呼吃飯,正大呼「蘇東坡在海南改良的東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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