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食四方 美人肝、松鼠魚、蛋燒賣

南京的馬祥興館,依南京人說法,是洪武年間創業的老店。朱元璋經營金陵城,學始皇帝徙天下富豪到都城,於是冠蓋雲集,飲食水準也水漲船高。百年以降,明清兩朝,隨便挑點吃的都是年高德劭,說起來韻味悠遠。據說汪精衛以前饞馬祥興的美人肝,以至於半夜派人敲廚師門。汪先生人品姑且不論,學識品味算不錯的。中國士大夫都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愛好,一酌一飲都很認真,諒來品味不虛。梁實秋和唐魯孫英雄所見略同,都贊過美人肝這東西。唐老師又補說,還有鳳尾蝦、松鼠魚兩樣,算是三大名菜。諸位大佬遠去台灣後足六十年,幾樣老牌名菜依舊赫然在目。人命百歲不過須臾,幾樣名菜倒是不廢江河萬古流。

情人節前一天,南京降溫下霧,車到雲南北路時一片灰濛濛。上二樓不翻菜單,張口就問服務員有沒有美人肝等幾樣寶貝,答說鳳尾蝦恐怕不大好,另推薦了蛋燒賣。隨行的朋友又怕大菜會慢,先叮囑說要趕飛機,服務員一副「你們真土」的表情,說這幾樣菜都是快菜。看服務員對答如流,大概我們這樣慕名而去目標明確的數不勝數,他們也見怪不怪了吧。

美人肝上得極快。和芹菜混炒,一條條絲絲縷縷,冷眼看很像肉絲。據說美人肝實則不是肝,而是鴨子胰臟,武火炊炒,上了酒糟。本來雞鴨鵝肝,好吃在嫩滑和一點點柔脆上。但動物內臟容易有怪味,我媽媽小時候做豬肝來補血,都是要加整棵大蔥猛炒,去其異味的,但如此的肝,還是會有點沙口感,嚼上去像聽見搪瓷碗被刀子劃,牙口略酸。美人肝既是胰臟,口感發沙的問題就沒了;切得既細,酒糟一炒入味十足,也不會嫌味怪。想來大概是翻炒兩下就起鍋,所以極嫩,火候剛好。朋友也贊說口感正好,嫩而輕軟,滑不留齒,但剛嚼時還是皺了皺眉,說酒味太重,略微發甜。我答說江南以黃酒入菜的、以砂糖入紅燒肉的,吃得習慣,酒味甜味全都麻木,不當回事了。

蛋燒賣上桌時,很讓人耳目一新。蛋液為皮內裹餡的東西,花樣百出,本來不新鮮。尋常燒賣,應該是外皮韌薄、內里口感細碎多變,猶如外作緘默內心縝密的寶姐姐。蛋燒賣好在蛋皮的滑而腴潤,比普通蛋餃又要豐滿得多,一口咬進去,本來是打算遇到點阻礙變化的,不料蛋皮之內,只是更滑更潤,簡直是一跤跌進羽毛床里,發現床下還墊足棉花。試吃了兩個,才試出餡是蝦仁,而且是切丁的蝦仁。本來蝦仁可以有兩個極端:或者如廣東蝦餃,保留原樣,吃上去還有蝦的韌勁香甜;或者是打成蝦泥,那是廣東菜里橫掃四方的百花膠。蛋燒賣這樣兒,類似於揚州獅子頭:蝦仁切成米粒碎狀,既有蝦的口感,又柔滑細膩,算是比較中庸。蛋和蝦都是另用酒、蔥調過味的,所以鮮嫩香甜,只是未免有些滑不留嘴,沒來得及多咂摸滋味,就這樣咽下去了,不免讓人有豬八戒吃人蔘果的感覺。

松鼠魚是壓軸的菜,價格抵前兩道招牌菜的總和,但因為別處店裡吃過許多,按松鼠魚本來無非是劃刀、勾芡、酥炸、糖醋汁這些手續,反而驚喜少一些。唐魯孫說馬祥興的松鼠魚是蒜瓣肉的大黃魚。端上來的魚被炸到面目全非,問它也不答話,不知道它籍貫來歷,只好糊塗吃吃。蒜瓣肉炸得到位,嚼來酥脆,讓刀也算得法,所以沒有魚刺的問題,當得起外酥里嫩。別家的松鼠魚,吃了兩塊,魚肉和身子就亂七八糟、支離破碎了,馬祥興這道魚骨氣很足,吃得它筋骨支離了,還是一副倒驢不倒架、丟人不丟臉的味道。糖醋濃淡也恰好,雖然用芡略厚一點兒。唯一不妙的是,怕是免魚碎裂,讓刀橫紋略淺,幾筷過去,表面挑盡,底下的魚肉慘白一片,像卸了紅妝的姑娘,本相畢露。

吃完後談論,得到統一意見,覺得比其他所謂幾百年菜館的壓軸大菜聲名,還算恰當。不說驚艷絕倫,像洪七公初見黃蓉時那樣把舌頭都吞下去的詫異,至少沒覺得白走一趟。朋友補充說,她在重慶常見諸位老爺進了名館,吃兩口名傳幾十上百年的東西,搖頭就走,覺得名不副實。不同地域的飲食彼此相輕,大多來源於此:淺嘗覺得不順口,就此罷了。其實老百姓的唇舌,誰也不比誰高到哪裡去。好吃的東西那點兒妙處,學老佛爺那樣心裡琢磨著扶清滅洋,拿筷子走馬觀花一兩口,也吃不出來。《基督山伯爵》里主人公說:「中國燕窩、羅馬野雞,乍吃是愛不上的。」好東西得餓久了又恰好有耐心的,才能品出滋味。當然,這可安慰不了鴨子、魚和蝦們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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