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食四方 重慶之辣與不辣

旅行者的照片複製著城市與細節,上海與巴黎的懸鈴木一樣真假難辨。多倫多到新加坡都可以吃到回鍋肉和宮保雞丁,同樣,江南的中夜也可以吃到川菜師傅的手藝。雖然如此,但在嘴刁的食客那裡,招牌不過是皮相,「正宗味道」才是靈魂,所以我到現在總還是會懷念一番重慶的吃食。

提到重慶吃食,繞不開麻辣燙。相比江南那些入鍋煮畢、撈起加料、與老鴨粉絲湯類似的麻辣燙,重慶麻辣燙生猛得多。街邊八卦陣般排些桌椅,每桌一口大火鍋,沉浮著紅得讓人膽寒的辣椒、粒粒細巧的花椒和造型桀驁性格潑辣的香料。火鍋滾了兩翻,辣味直刺眼睛,香味釣鉤似的抓鼻子。於是像魚一樣,明知是餌,還是閉著眼睛壯起膽子,提上來一串吃了——意外的是,並沒辣到令人滿嘴火燒火燎的效果。鮮香猛辣,矇矓中覺得嘴裡一片噼里啪啦,許多辣香在煙花般燙舌,滿嘴的香。發覺自己不怕辣後,腰桿頓長,起手揀了幾串囫圇吞棗地吃,然後才發現不對——辣椒香得沉穩,倒不殺人;花椒卻是刺客,偷偷摸摸潛了進去,整個口腔麻住,哭笑不得。

以前有北方朋友說到,涮火鍋是忽必烈馳軍遠征的發明。南方人卻另有一說,金堂玉馬,壁畫上明書著說江上縴夫,才是火鍋的起源。其實仔細一想,南北方火鍋終究還是有區別。北京爆肚涮肉,大多用白水清湯涮熟,蘸醬來吃,雖說老北京也有人用肉皮凍、滷雞凍來做火鍋的,畢竟不脫北方剛健質樸之氣。廣東、重慶火鍋,對湯都重視得很,千香百辣不在醬料,都融在湯里了。在重慶正經吃火鍋,滿堂人都火辣辣的,重慶話說起來柔綿悠揚,不可謂不熱鬧。都說廣東人長腿的除了板凳,帶翅的除了飛機,都敢拿來煲湯熬粥,實際上在重慶也相差無幾:凡是可吃的,無一例外都進鍋去燙一燙,沾染了一身麻辣。人人吃得滿臉紅,風度是談不起來的。

廣東、香港有些火鍋清淡溫雅,還擱些花瓣映襯,李碧華小說里也提及。初看美麗,待花瓣們被水煮蔫了才覺得唐突佳人,真是落花隨水流,要被林黛玉看見她葬的花被人煮了,還要多饒一場哭。

若說重慶人吃早飯,有一種叫做麻辣小面的神物。老年代北京人早飯吃煎餅沙鍋粥,江南人早飯吃稀飯鹹菜,都是清淡為主。重慶人卻連早飯都敢吃辣,實在令人瞠目拜服。麻辣小面量不大,料卻繁密。做面的阿姨千手觀音一樣轉了一圈,一碗面已經五彩繽紛地造就,依稀能認出的是花生、辣椒,其他就神秘得很了。同樣是當早飯吃的面,武漢熱乾麵也是奇香濃稠,但跟重慶小面一比,略欠幾分妖嬈,算是一雄渾一纖柔的對比。吃上一口,也是明快的辣香,當然也少不了花椒的麻,以及其他諸多神秘香料此起彼伏的蹦跳,口感堪稱玄幻。

在重慶朋友家吃了幾頓飯,臘肉、雪山菌什麼的,一律配紅帶辣,若不配點冰啤酒之類,一頓飯吃下來嘴能成紅腸。廚房裡擺著晒乾的貴州辣椒,看去就令人觸目驚心。本來還以為是個例,去了菜市場才發現地上鋪著大堆辣椒,遠遠聞著就鼻子發疼,晒乾了吃會是什麼味實在難以想像。

去中山古鎮游山水時,當地山民做菜也是辣手頻施。辣子雞看不見雞,都是鮮明的紅辣椒——與江南的辣子雞拿來裝門面的辣不同,此辣實在足以讓死掉的雞被辣得再活過來一遍。至於魚湯加辣,《水滸》里拿來醒酒也是有的,可是為了醒酒,不至於要冒被辣出眼淚的危險。看著你吃得眼淚直流,山民們欣欣然有喜色:「這辣椒好吧?好容易曬的喲。」顯然在這個飲食體系里,拿花椒麻你、拿猛椒辣你,乃是至高的愛護和禮儀。

飲食這事上,世人大多以偏概全。沒去成都前,我草木皆兵地以為,那裡必是人人以辣椒水漱口、全城在火鍋里游泳的地方,轉了一圈才發現成都人還有三合泥這麼甜美的東西。按著重慶朋友的說法,成都人比較閑雅凡事留有餘地,重慶人務於極端追求極致享受。到重慶吃喝一圈,麻辣固然是雄風凜冽,能給任何人一記下馬威,然而去了辣味,依然風景繁盛,不一而足。

從重慶出發坐車去大足縣看聯合國指定的文化遺產石刻,回程時去了一處「荷花山莊」吃飯。生在江南二十來年,還是被那片荷塘驚了一下。在一個四面長窗的水榭樓台坐下,點了菜。

先是荷塘里捉來的魚清蒸了吃。在重慶幾天首次見到清秀白凈的菜,驚為天魚。那魚想必在荷塘里久待,收了芙蓉清香,吃起來嫩滑爽口。又有大堆的藕,用瓦罐燉了個蹄花湯。藕本來是清甜的,似乎為了顯得清淡,湯里幾乎沒加料,淡得有些矯枉過正。重慶特色,飯桌上是必須有口湯鍋的,幸好鍋里沒什麼辣椒。服務生端來一盤荷尖,所謂「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東西,夾來在鍋里燙燙吃,和豆苗口感似乎也差不多。魚、湯、荷葉都吃完了,又上來一盤荷葉蒸餃。大概是和面的餃子里摻了荷葉粉,聞起來有些荷葉清香,餃子綠得讓人覺得身子發涼。荷葉麵疙瘩湯屬於餘興節目,《紅樓夢》里拿來喂挨打的賈寶玉用,除了有些荷葉香味,其實也不算怎麼出奇。

為了看《瘋狂的石頭》里正反派大戰的高樓,去了重慶解放碑。朋友跟我說,「老四川」是個妙地方,於是前去拜山。先是一份例湯,「枸杞牛尾湯」。古龍小說里有兩個川菜常提,一是「紅燒牛尾」,一是「漳茶鴨子」。牛尾這東西,似乎還真是四川人愛吃。話說「老四川」里這份湯,鮮得不合常規,清香醇濃,再配重慶人特別愛點的粉嫩豆花來吃,滋味奇妙。「老四川」的白灼芥藍,汁調得濃而不稠,鮮美宜人。芥藍本來帶點苦味,但配了鮮汁,吃起來反而有清新解熱的感覺,和苦瓜異曲同工。

某日晚飯被麻辣燙煞到,滿嘴火焰山似的。急急忙忙,想找冰鎮的東西吃。街邊看到了叫賣者,樹個牌子:「冰粉,涼蝦,西米露。」掏錢要了一份,對面的重慶大叔頗麻利地取出一個塑料碗,從三個箱子里分別取一勺透明冰粉、一勺白白的酷似熟蝦的東西、一勺西米露,攪成一氣。問我:「喝得醪糟?」看我點頭,便將一勺醪糟——江南稱為酒釀——外加一勺紅糖一起添入,遞來。用勺子略加攪拌,然後吃一口,甜涼柔滑,立刻將嘴裡的火熄平。

現在想來,冰粉與桂林街頭隨處可見的涼粉、龜苓膏大概屬類似事物,作用也類似:清口潤喉,然而加上了西米露與涼蝦,口感豐潤許多。涼蝦這東西似乎和蝦無關,用大米製漿煮熟,用漏勺漏入涼水盆中做成。反正都是普通的植物製品,全靠勞動人民勤奮的手和巧思使之甜美動人。

中山古鎮距重慶兩小時車程,所謂古鎮,其實也無非是山坳中工業化困難的一片鄉村建築而已。然而旅遊業既發達起來,百姓們便發揮本領。自家曬的辣椒、溪里撈來的魚、自家制的臘肉,都是上好寶貝,城裡人吃得嘖嘖連贊。我在狹窄的青石小街上,一路看著店鋪里售賣的七十年代器物,找著屋檐躲陽光。鎮盡頭一片竹林,風擺竹葉一片蕭蕭聲,有老人家在貼著陳年對聯的門前擺開一堆竹筒。問他是什麼?答是酒。青竹筒上的紅蓋頭揭開,撲鼻而來的甜香。江南的酒釀、西南的醪糟,名雖不同,人民喝的東西畢竟實質和製作流程是一樣的。買了兩筒,坐在溪邊喝了,回去的車上卻眼皮甜沉,直接睡了過去。顯然西南的甜酒和江南還是不一樣,味道雖然同樣甜濃,裡面自有些西南林泉之間的神秘咒,讓你沉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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