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小記 廚房記

我小時候,對廚房的觀感甚為神秘。在家裡,爸媽畏廚如虎,總是嚴禁我進,現在想來是怕火怕燎,但當時我只覺得奇妙:怎麼爸媽走進去,就有飯菜端出來?去鄉下見到鄉間的大廚房,更是眼界大開。江南鄉下早年還是用磚石壘的大灶,灶極高,鍋極大,燃料是往裡塞柴草,滿室生煙,蒸熏嚇人。我外婆那裡則還用過煤球爐子,用以煲湯、坐水、煮飯。我小時候手笨,持火剪去夾煤球,總是把煤球一剪兩半,讓我外婆徒呼奈何。

後來年紀漸長,爸媽也不怕我挨點就著、近火就死,准許我進廚房圍觀。我乍進廚房,只覺眼花繚亂。煤氣爐、灶台、各類鍋鏟刀具,五光十色,好像每天想捉藍精靈的格格巫配魔法藥水的房間。偶爾參觀爸媽做飯,刀鏟橫飛、火光四射之下,菜如流水價完成,只覺欽佩不已:怎麼就做得這麼好?

我小時候崇拜兩類人,一是我媽廠里負責運大家上班的司機大叔,此大叔身長八尺,闊面重頤,聲如洪鐘,一聲「都齊了?開了啊!」,然後運擋、油門、方向盤,有條不紊。我那時看各類動畫片上癮,對飛行員們按亮各儀錶盤的嫻熟度正眼饞,覺得此司機大叔差可相比,端的是威風凜凜。二就是廚師們,偶爾下館子,總是怯生生躲到廚房門邊,窺看大師傅們飛火流星。那時的第一印象就是:「館子的廚房原來恁大!還有恁多我完全不認識的傢伙器具!」

開始下廚,是我媽不勝煩擾,決定放我來打下手。老舍先生說他從小就知道陪媽媽上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跟他一比,我也就是個准膏粱子弟罷了。爸媽不讓我碰火摸刀,只許我淘米洗菜剝豆子。我淘米時手笨而勤,唯恐不幹凈,總把米漂洗得米漿全無。所以我淘米做出來的飯,總是少些飯香,吃時總有些欠嚼頭。後來我媽教導我,淘米大略意之即可,再加一點香油,可讓米飯煮來香。電飯鍋不普及的時代,煮飯真是件大工程,火略過就該焦了。我小時候,飯煮得略焦其實是常態。因為大人們也相信,飯夾生則不可吃,略焦則尚可飯。我小時候愛吃焦飯鍋巴,跑幼兒園吃午飯還跟食堂師傅要求「來點鍋巴」,被我媽以為是師傅故意虐待我,不快了好久。

上學後老師號召好孩子要勤動手,為家長排憂解難,還列舉無數英雄少年的好例子,說眾英雄豪傑如何三歲能文,七歲能詩,十來歲就為家裡添柴加火,哄得我興起,還干過領群同學一起去小樹林揀樹枝回去參與燒火的傻事。到了來不過學了包餛飩、拌萵苣等手藝,回家打算嚇爸媽一跳,結果不過挨了爸的嘲笑和媽媽善意的勸誡。到中學終於做會了一道番茄炒蛋,喜滋滋孝敬爸媽,完全不知道自己放多了鹽,險些把爸媽都齁死。

正經開始有了學廚的念頭,是到高中,老娘語重心長地警告我,不學做飯早晚餓死。北方人常笑南方男人要負責洗衣做飯,雖說婉約點,但我媽的意思也無非是「要做好娶個不會做飯的媳婦」的最壞打算。於是學做飯,學煮麵,學了幾樣所謂傻瓜菜、笨蛋湯,連鹽都不必放的招式。學我爸媽教我的菜,又各不相同。我媽愛做下飯菜,豆芽、紅燒肉、油麵筋一類家常菜,又要下油又要放鹽還得炒,我所不欲。我爸擅制下酒菜,蒜泥白肉、乾絲、魚頭湯這類不動鍋鏟的東西,又清新可人,我便趨之若鶩。總之學了幾道菜後,不覺自滿,自以為舉一反三,從此略窺廚道門徑了。

離家上大學,租房自住。覺得物價騰貴,尋思怎麼才能牙縫裡摳下吃的來,就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那時節滿腦子都是爹媽所教的菜,好比江湖少俠乍出門,滿腦子名門劍法、現成手藝,自以為手到擒來,結果趾高氣揚,出門就摔個嘴啃泥,在菜市場挨了一悶棍。一到菜市場,才發現食材原來並不是分碗分盤的擺好等你去燒制,還要分門別類從菜攤肉案上去買來。就好像武松們走江湖不一定會遇到吊睛白額大蟲,而可能遭遇黑店、熱渴、錯過宿頭這些最基本的煩惱碎事。食材的分量、質地腦子裡一片攪亂,攤販大叔們又或巧舌如簧或急不可耐,都能把我這五穀不分四體不勤之人砸得頭暈。終於僥倖逃出生天,帶了七七八八的食材到家,滿眼犯暈,這個刀切,那個鹽腌,顧了這個,忘了那個,於是仰天感嘆速食義大利面、速凍餃子和速食麵真是造福人類啊。

但是窮則思變,沒什麼攔得住餓肚子人的想像力。我初摸廚房門徑時,每天一飯一菜:飯乃揚州炒飯,菜乃青椒土豆絲,曾經一口氣吃過一周。所謂「揚州炒飯」當然也屬胡謅,李碧華寫專欄時大膽提過,現代版揚州炒飯並無定法,只要有蝦有雞蛋,鑊氣足炒得香即可。我所以大膽篡改配方,常用香腸、青豆、雞蛋、胡蘿蔔丁等炒一大盤,轟轟地吃。青椒土豆絲也簡陋,說是土豆絲,其實說是土豆條更合適。這份飯菜的好處是油膩解饞,吃完得喝濃茶解油的。我這種寫意派做飯,常思潦草,所以看見刀工精美、裝飾精細的菜,總是感嘆不已。

當然寫意派做飯也有好處。雖然樣式模糊、信手由之,但好比獨孤九劍,可以大而化之。比如我自己琢磨懶人紅燒肉,不學爸媽做法,只是洗凈,下好醬油、酒、姜,略放糖,放許多的水,然後就按照蘇軾「待他自熟莫催他」的原則,慢熬。後來讀到王敦煌前輩寫的一種紅燒肉:不加水,用醬油、紹酒、大量的蔥,把肉生生燜熟。我就這麼收拾過,只是究竟逃不脫蘇錫常有的習氣,又加了一小點糖,做來倒也酥爛。又比如魚頭湯,自己胡思亂想出來的法子是油略煎過,加姜加水大煮猛熬。類似於此者不計其數,所以朋友見我下廚,都是滿面驚詫:「你不按章法來呢?」

也有工筆式風格做飯,尤其西餐者多。我有讀理工科的朋友,極嚴謹,食譜背得像公式般溜,下料分寸極細膩,旁觀的我只覺他是化學家正往硝酸銀溶液里滴鹽酸。這樣做出來的菜當然精緻,也好吃,但拖的時間忒長,一頓飯得打磨去半天工夫。每逢這時我都過意不去,想固然民以食為天,何至於如此?

到後來,中西飲食融會貫通後,香腸、生菜這類宜生宜熟的百搭物兒大行其道,算是我們這等人的福音。出門在外的遊子最後多多少少,總能學會做飯的,只是菜式簡陋,而且多為西式而已。回家跟爸媽一說,我爸還罷了,我媽總嗤之以鼻,認為生冷西菜,並非王道。煎炒烹炸,火候分寸,才是至上秘訣。

也只有離家久了,自己嘗試過下廚的少年男女,回了家重見爸媽信手拈來、從心所欲不逾距、遊刃有餘的廚房手法,才會得到又一次心悅誠服的震驚。想一切小時候見慣輕而易舉的一切,原來蘊涵功夫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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