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小記 消夜記·春夏

荷蘭人繞過好望角,穿越印度洋,從狹如美女腰身的馬六甲間滑入東南亞海域,在南洋人的茅草屋檐下看到了紫丁香:這個富有詩意的開始並沒有順勢走向明媚的結局——譬如荷蘭人對東方神秘植物的美肅然起敬之類。歷史書毫無表情的敘述,荷蘭人將紫丁香大批量地裝船販運,作為烹制肉類的調料。這樣的結局肯定不合少女們的愛好,但這就是事實。

援引這個例子無非證明,對世界上大多數人而言,食品比藝術更為重要。紫丁香的遭遇告訴我們:飲食不只是滿足身體的需要,美食如美景,需要有可賞玩性。中世紀的北歐人民表情尷尬地吞咽著索然無味的肉,這樣慘淡的往昔恰與今日形成鮮明比照。食品的基本作用是填塞胃囊,但貪心不足蛇吞象,人們需要在此基礎上高出一步,於是有了調味料,有了鹽,有了糖,有了果醬和廚師們代代相傳的秘方。

午夜時分閱讀關於烹肉之類的文章類似於自虐,雖然我不像十八世紀的荷蘭人那樣欣賞丁香的味道。早中晚式的三餐是英國人大搞工業革命時捲袖勞動的習慣,而物質文明皆豐裕的宋朝,不吃早飯的中國人喜愛將午夜時分作為用餐的時刻,並且流行銀餐具的外賣消夜。馬可·波羅記載的泉州城之夜,也有燈籠、溫泉浴場和夜食的人們。

然而消夜是不大適合夜宴這種隆重場合的。夜晚本來是隱秘的時間,陽光既沒,星月橫天。月黑風高就適合殺人放火,春宵柔暖就適合月下花前。晴暖的春夏之夜是醇甜的酒,人一入夜,小膽也胡亂做了大膽,白天的禁忌早放了一邊。春夏中夜時刻,晚飯已消化殆盡,窗外又靜得讓人耳朵寂寞。借我媽媽愛說的一句話,是「覺得嘴裡太淡了」。夜間出去覓食的動物,絕少是為了填胃充饑了。也有借口說餓的,但絕不會大魚大肉、找一桌食品來惡補。往往是吃到中途,才會作臉紅狀,承認不過是饞了而已。

其實饞倒只是小事,一個人倘若到了中夜不睡,不免寂寞。周圍萬籟俱寂是談不上的,但靜得讓人不好意思大聲自言自語,卻是常有的事。李白這樣倜儻的人,猶要邀月對影,湊個三人同飲。中夜出門,踏著暗燈,一路點算著關閉的超市裡那些絨毛玩具、披衣模特和地球儀,找一個有光亮的地方坐下來,要吃要喝,可以聽見有人點頭,答應,廚房裡起鍋、切菜的聲音,寂寞的氣氛被一掃而空,周圍慢慢地活了起來。

春夏消夜極少有大擺排場的,溜出去偷幾口小吃的居多。各地真正的飲食精髓,僅靠三頓正餐是吃不出的,非要夜半遊街,頂著群星拐彎抹角地吃,才能夠領略。殿堂級的名廚許多時候做不出街頭小吃的美妙,冠蓋如雲的場合也很難有兩三人吃消夜時的自在。白天三餐時常講究營養、衛生、搭配之類的,到了中夜往往變了另一個人,好比摘了面紗,露出豺狼虎豹的本色。鮮辣甜咸,消夜極少看到中正淡雅的味道,倒經常是凶神惡煞、亂刀刺舌的猛料。正餐時精心搭配、和諧共處的純雅菜式到了消夜攤上,難免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如果興緻來了,需要有酒,那也是性子或潑辣或清洌的酒,醇厚之味且留給白天吃好了。如此這般,五味雜陳。消夜味道零散曼妙,讓人來不及覺得單調。

雨在白天常是令人煩惱的事,但在春夏吃消夜時,下些雨卻並不壞。客人會少,店堂會空,然而明亮的燈下總有一兩個人可以與你敘話——值夜班的女孩,閑得無聊的老闆,或是同來的朋友。躲在店深處吃著自己要的五味雜陳,望見外面雨水蔥蘢,與閑散的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或是邊吃邊讀某本容易消化的小說,頗有偷吃的快活。

春天半夜裡撐傘滿足了饞欲歸來,在院牆那裡聞到了一陣空淡的植物香味。幸而吃飽了,不然聞到這種香——夏季的花香常有肉的辛辣味——只能夠讓飢腸更難受。唯一的壞處是天終究太暗,辨不清是什麼植物倏地勾引了你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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