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小記 餓肚子的時光

我爸媽篤信葯補不如食補,從小不讓我吃各類蜂皇漿、人蔘湯,凈讓我吃肉,所以我小時候,不太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樣。偶爾說餓,我爸都不信,直接笑問我是不是饞了心思又活絡了。如此這般,我對賣火柴的小女孩怎麼個饑寒交迫法,駱駝祥子怎麼餓到手腳發軟法,評書里趙匡胤和鄭恩怎麼餓到要去偷人家地里的西瓜,孔子在陳蔡餓得怎麼要吃草根,行軍打仗怎麼要挖野菜和小米熬湯喝,唐三藏怎麼餓得沒勁要讓大聖駕跟斗雲去討齋飯,統統讀過便罷,沒有感性認識。小學裡要寫作文,描寫餓,就是一套百試百靈殺手鐧:「肚子餓得咕嘟咕嘟叫」。真真是屠龍之技,完全沒體會過。

飽慣了之後,對吃東西沒那麼血肉連心的渴望。人這東西既得隴復望蜀,已經滿足了「飽」的隴,就琢磨「好吃」的蜀了。如果一頓飯不好吃,還會覺得吃飯這事累贅無趣。古龍寫上官金虹有次耍酷,「我不吃」,「不餓的時候吃,也是種浪費。」我小時候想,大概餓的時候吃才對吧——只是小時候,三餐時間固定,也由不得我發餓。

真要餓起來,是離家上了大學的事了。

上大學時三餐生活不規律起來,偶爾會錯過飯點。餓的感覺最初來襲時還不甚懂,幾次三番後才恍然:呀,這婉妙陌生的感覺不就是餓嗎?大二開始靠寫字謀生,開始所謂「一飯一蔬,當知來處不易」。很直觀的:寫一小段話就是一碗炒飯,寫一個小短篇就是一周的飲食。那時還沒學會松鼠似的儲備糧食,冬夜裡經常餓得不對,恨不能變成狗熊或蛇。

當然也能苦中作樂,人剛餓的時候耳聰目明,感覺分外敏銳,聞得見周遭的食物香味。海明威說他餓了之後,看塞尚的畫格外來勁,我大有同感——餓了之後,看維米爾的厚塗層、魯本斯明亮肥碩的姑娘們、勃魯蓋爾的農民畫,真是沁心入目,神思明快。二○○四年底上海美術館有個印象派展,我去了三次,其中一次餓著肚子,看雷諾阿和卡耶博特居然看到目不轉睛,看出了肉和蔬菜味來。

村上春樹《再襲麵包店》里,關於餓有許多比喻。他說飢餓之橫無際涯猶如空中所見的西奈半島,又覺得像掉進鯨魚肚子里的秤砣,其實都是一個空曠無邊的感覺。餓急了是這樣的:身體空而且薄,輕而且亮,覺得自己剩了一個紙片軀殼,站在燈前都能透光。餓久了之後,乍看食物會有點噁心,但吃下兩口後,好像鑰匙開了鎖,咔嗒一聲,什麼都好吃起來了。

古龍所謂「不餓的時候吃是浪費」,蘇軾有個更好的表述:「已飢方食,未飽先止。」人一飽就厭食油膩,只求清甜。但孔夫子斷糧於陳蔡時,估計也來不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估計我舉一塊煎餅卷大蔥去給陳蔡時的夫子,夫子一定也要狼吞虎咽。餓極之後,清蒸魚、白斬雞、鱔絲面之類,遠不及一大碗油汪汪的蛋炒飯,上擱一堆紅燒肉有誘惑力。那時誰來得及辨味,只顧一路狂塞便了。這就和驪山刑徒見了姑娘就來不及分辨五官是否標緻、身段是否窈窕,只顧急吼吼按住差不多。

我最餓的一段是當年阿若剛來上海,倆人不知經營,一國慶花完了積蓄。稿費都在路上,只好算錢過日子。所謂算錢是這樣的:吃麻辣燙,算葷(那時只要一元)素(那時要五角)如何搭配,才能省出錢來,第二天能坐個地鐵(而不是我騎車載著她)去看展覽。家裡打掃時從角落裡掃出一兩枚硬幣,天作之喜,要立刻把這錢拿去買蛋糕來慶祝的。最後山窮水盡,只好買些米和青菜,加點鹽,熬一大鍋粥,如此喝了近一周,照鏡子才知道何謂面有菜色。偶爾出門,入冬不免穿得好些,有賣二手筆記本的不上眼,看我們倆衣飾以為有閑錢,上來低聲問:「要筆記本不?」我倆苦笑:「我們有筆記本,但是沒錢……」她本打算上網把自己一個包給賣了換錢,後來終於到了筆稿費叫停。她回學校考試前,我們把車票錢算罷,最後剩了些錢,倆人各買了一個肉夾饃,在馬路邊吃。那是二○○六年十一月一個晴暖午後,兩個年輕人在一個丁字路口,吭哧吭哧吃肉夾饃,喘氣。最後吃完了,從衣服上兜里撈出三塊錢,大喜:「能買瓶水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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