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人吃書 魯迅之吃·《彷徨》

魯迅寫《吶喊》,多紹興農家鄉野氣息;寫《彷徨》,多城市裡知識分子氣;但是開篇的《祝福》,倒還有些田園風。

「祝福」主要是祭祀,殺雞、宰鵝、買豬肉。其實祖先已逝,一來未必吃得到,二來未必愛吃——天上神仙愛吃金丹蟠桃,姑射山仙人愛餐風飲露,你弄一堆高脂肪高蛋白,祖先未必消化吧。當然我國祭祀,主要是給活人看的,所以以活人之心度死人之腹,就這麼吃了吧。我問過浙江的朋友,他說,老年代祝福,是煮了五牲拜過,然後用煮五牲的水煮年糕吃,以「散福」。我猜五牲白煮,好吃不到哪去。如果為祖先特意加作料,又未必值當了。

我媽迷信,到了時間偶爾也祭拜神佛。一般的菜頗簡單且固定:黃豆芽、菠菜百葉、紅燒五花肉、肉釀油麵筋、紅燒魚,幾十年不變,可見是我媽那一代就引為美食的東西,樸素紮實,用來拜神佛和喂人都很好。其實世上好吃的東西亘古不變,管你滄海桑田,白米飯+黃豆芽+紅燒肉之類都是最樸實的東西。我媽祭祀完後,不肯浪費,常把祭神的拿來給我吃。我小時候調皮,就逗她說,神佛吃過的剩飯,我不吃,害得我媽面沉似水。

迅哥兒見過祥林嫂後心虛,想去吃清燉魚翅。魚翅是出了名的借味菜,要靠好湯。在寧波見過一次清燉魚翅,論盅的,魚翅不管,先看湯、雞、火腿,幾樣被燉爛了的調味植物,湯濃味清,魚翅也發得恰好,所以吃著還入口。

祥林嫂淘米下鍋,打算蒸毛豆。做飯時順便蒸東西,江南很常見,蒸肉、魚的都有。飯煮熟,菜蒸罷,郁郁菲菲的香氣。蒸毛豆和煮毛豆都是清新的吃法,講究些的加些油,以添香氣,但大多是清蒸,毛豆蒸過,脆而酥糯,而且自有毛豆本身的清涼,用來下酒是很好的。

《幸福的生活》是超級諷刺文,強要意淫出一片完美場景來,我有個做時尚編輯的朋友感嘆說,如今許多底層小編就在重複類似的生活——吃著饅頭涼水,聊著魚翅燕窩。且說《幸福的生活》里男主角想吃的,就要來碗「龍虎鬥」,可是他也不知道「龍虎鬥」究竟是蛇+貓還是蛙+鱔魚。當然,我也聽說過果子狸+蛇的搭配。在廣州時,吃貓沒怎麼見到,大概是私密家廚或黑市業務,我是外行人,不得其門而入。燉果子狸倒是見過有些招牌。那時非典風聲剛過,據說已自收斂,不然還要大街小巷吹噓如何如何秘法燒果子狸。蛇倒是廣東人遍地可覓的食物。我小時候一直疑惑,蛇有啥好吃,至於如此緊俏?後來和人討論的結果,廣東以往莊田不豐,動物多而穀物少,所以見蛇就抓,拿來吃了,也算補充蛋白質,據說還能治病,所謂「貫中蛇去風寒」一類口訣,廣東人說得頭頭是道。廣東有蛇粥,有蛇火鍋,有蛇羹,但蛇羹里蛇縷縷如絲,和雞絲味道相似,吃之前還頗有儀式,要服一枚蛇膽,以示「咱這是貨真價實」。什麼東西背了儀式似的神秘就讓人不快樂。逯耀東曾列過江太史正宗「太史蛇羹」的次序,我看了只覺得滿眼紛繁抓不住重點。大概鐘鳴鼎食之家的正經次序,不合脾胃吧。

幻想中的「龍虎鬥」和現實中的白菜堆,恰成對比。據說以前食品供應不發達時,北京人為了過冬囤白菜想盡辦法,蔬菜稀罕,有「洞子貨」的黃瓜都要抓住。白菜和蘿蔔是平民百姓一寶。冰清玉潔的外貌,吃來也輕脆爽口,怎麼做都好吃,而且性格平易好調理,最簡單的,拿來涮鍋子,蘸點蒜泥香油或芝麻醬都能吃,還能解羊肉之膩。士大夫一點兒的是張岱當年吃蟹宴的配菜,所謂「鴨汁白菜」,拿白菜借鴨汁的醇美。更高境界是川菜里的神物——開水白菜:雞湯吊味澄清,分兩份,一份湯硬把白菜淋軟淋入味,再用第二份雞湯配白菜上菜,簡直有雕琢過分之嫌。冬天白菜吃不完,還能做芥末墩兒。我在北京吃過一次,味道很沖,措手不及,但用來下飯下面,卻是絕妙。

《傷逝》是文藝男青年和文藝女青年的現實生活寫照,到最後子君終於心力交瘁而去,留給了涓生「鹽、干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終究也得柴米油鹽。讓我感興趣的倒是「干辣椒」這三個字。我去貴州、川中、江西,都見過對干辣椒愛若珍寶的。川中和貴州,辣椒曬得好,可以當禮物奉送,長途客車站常見辣椒、臘肉連一串背身上的,但浙江以至於江南,就少見些了。當然魯迅愛吃辣天下聞名,《傷逝》這裡大概自己代進去了。

《孤獨者》里,魏連殳頗落寞時,迅哥兒買了燒酒、花生米和兩個熏魚頭去看他。江南有些地方,熏魚頭其實更接近於炸:魚頭先用酒和醬油腌過,等魚腌透入味,再用熱油炸,起鍋加調味料,取其酥脆,好下酒。魚熏完後酥脆香濃,而且連魚刺都能吃得。炸的火候大些,可以和脆鱔媲美。但正宗的熏似乎並不如此,西南熏臘肉、熏鴨子,也都先腌好,然後用慢火加煙熏烤。老北京熏鴨子,很講究炭木,希望熏完後有果香。

魚頭和兔頭、豬手等一樣,骨碎肉薄,不充饑但易入味,而且肉質細膩,好下酒。魚頭熬湯是江南人的鐘愛。愛魚頭者談起來可以如數家珍,比如脖子處的肉細嫩,魚腦酥融,魚眼柔潤,各盡其妙。我小時候愛吃魚鰓處的魚皮,嫩輕細白,如嫦娥廣袖,曼妙舒展。

《在酒樓上》被有些人認為是「最富魯迅氣氛」的一個小說。我私人以為結尾「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裡」有和風。呂緯甫自述口氣頗有「多餘人」的格調,襯上周遭清冷氛圍,令人不勝凄涼。全文里唯一暖和些的,也只有這幾個菜:先是「一斤紹酒」,此後是「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以及「茴香豆,凍肉,油豆腐,青魚乾」。

油豆腐是油炸過的豆腐,再經水煮。豆腐油炸後外酥內嫩,內里會結絲一樣綿軟透空的感覺。因為中空,所以湯煮、釀肉都好,入味。小說里的吃法是煮過,再加辣醬,魯迅之愛吃辣,可見一斑,而且他老人家口味頗重,感嘆辣醬淡薄,「本來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茴香豆已說過,不表。青魚乾江蘇也有,一般過年時單位發條大魚,取「年年有餘」的口彩。青魚剖開,扎幾個孔,用鹽腌了,魚頭尾另剁了燉湯。我聽說有手藝好的人家,可以把青魚用酒釀(四川所謂醪糟)、醬油等腌糟再吃,叫做「糟青魚乾」。小說里這裡大概是普通青魚乾,在我們那裡也叫鹹魚干,可以空口吃來下酒,也可以蒸透了吃。

這一席菜上來後,小說所謂「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彷彿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那意思是,除了煮油豆腐加辣醬,其他菜大概都屬冷盤。本來小說格調清冷,如果上一大碗冰糖肘子、紅燒鯽魚、糖醋排骨,立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似的調子就破壞了。黃酒、煮豆腐和幾樣紹興腌製冷下酒菜,倒和林衝風雪山神廟的冷牛肉相似,你依然能感到寒意,但多少有些白氣氤氳,可以覺得人世間有那麼一點點的溫暖。

本來冬天飲食,便是如此。吃麻辣火鍋到大汗淋漓,渾忘了今夕何夕的時候,畢竟太少太少。大多數時候,我們也就和《在酒樓上》一樣,獨自一人一點點的啜燙茶熱酒季,吃喝著得一點溫老憐貧的暖意,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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