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人吃書 魯迅之吃·《吶喊》

小時候老師上課,按著教學大綱貼標籤。拈起魯迅先生的小說,總飆出些血淋淋的「批判、抨擊」等動詞,順手批判梁實秋雅舍、周作人苦茶。可是說到《紅樓夢》,雖然也是「批判了封建社會的ABCDEFG」,可是衣裳飲食,卻能一一讀來。其實書本無辜,讀者有心。魯迅先生的小說再微言大義,畢竟也是小說,有怡情悅性描繪市井之處。單把他的小說當政工課本,挖出了他的思想,卻委屈了他的才情。類似於把《金瓶梅》一味當做淫書,一樣是暴殄天物。

先生既對歐洲現實主義小說有好感,描摹自然極精。《吶喊》里多有浙江鄉間風物,很見寫實。《狂人日記》全篇令人有看蒙克《吶喊》的恐慌感,最嚇人的一句是說蒸魚:「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我小時候初看這句後,幾個月見蒸魚都毛骨悚然。後來看,發現了:

「原來浙江人也愛吃蒸魚啊!」

有廣東朋友對我總結,有資格被蒸的魚是好魚。像《檀香刑》里,有資格被上大刑的才是好漢。被蒸的魚能體現其品第之尊,雖然它們自己肯定很不爽。在江蘇、浙江、廣東幾地吃的蒸魚,有些次序差別。比如,在廣東,似乎清蒸而後佐蔥絲和醬油的多些;在江浙,更多是鹽、姜、料酒、香油先腌後再蒸。大概廣東重新鮮原味,江浙更愛調味吧。

對付魚,無論先腌後蒸還是清蒸完再佐料,都是精細活,火候是差不得絲毫的,非高手莫辦。廣東用來佐蒸魚的醬油、蔥絲和豆豉,有許多是自家秘制,味道細膩,千迴百轉。江浙這裡,抹鹽、下姜與料酒,也得看魚本身肉頭厚薄,很費思量。腌得好的鹹魚蒸後極下飯,還能佐菜乾等物。比如民國時的譚家菜有許多藝自廣東,唐魯孫盛讚其中蒸曹白魚很是厲害。但我吃的許多廣式蒸魚,都為了存其本味,只用豆豉等做調味。倒是在上海吃過次浙江做法的蒸曹白魚,是使花雕酒蒸的,肉厚酒香,也很動人。

《端午節》里的方玄綽,是個「差不多先生」,氣質更接近《彷徨》里的知識分子。雖然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是頗油滑有無賴氣,沒錢了還讓僕人去賒蓮花白。蓮花白創製的年代說法頗多,元明清的說頭都有。我聽過的一種做法至簡易,白酒加蓮花蕊泡即可。唐魯孫說民國時北京的蓮花白是寶竹坡發明的,秋天喝蓮花白吃熏雁翅聽秋雨是人生妙境,那麼大概民國時的蓮花白是清新可人的吧?北京如今賣的蓮花白據說加料奇多,聞味道也不怎麼清新,沒太試過。

《故鄉》里有著名的閏土和瓜田,以及豆腐西施。閏土給迅哥兒送了自家曬的青豆。江蘇也曬青豆,一般放在大匾里曬於土場,晒乾後配筍絲,可以當零食吃,可以下粥。青豆不如干黃豆脆,嚼來很韌,是方便又耐吃的小食。閏土送的禮很合於早年鄉間規範:不貴重,但耐吃耐藏,確實有用。

迅哥兒的母親知道閏土沒吃午飯,便讓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我很懷疑此處的炒飯就是油炒乾飯。我小時候吃慣的是蛋炒飯——雖然我媽技藝尋常,只是普通的碎金飯,做不來「金包銀」,但終究有蛋。有年下鄉被留午飯,鄉鄰端來一碗油炒飯、一碗醬油蔥絲湯。鄉間簡樸,油炒飯就是油和鹽將飯一炒,取一點油香和味道,不至於讓你嚼乾飯之意。江南鄉下似乎多有類似作風:炒飯勝於白飯,劣茶勝於白水,總歸得意思一下,不然唐突了客人。

《孔乙己》里有黃酒、鹽煮筍和著名的茴香豆。黃酒在浙江籍作家的書里必不可少,余華《許三觀賣血記》里的「黃酒溫一溫」眾所周知。鹽煮筍大概是鹽水煮筍,鮮而脆,是下酒的好東西。但也有朋友跟我說鹽煮筍就是扁尖,存疑,因為我記得扁尖更接近腌筍,用來煮湯、炒肉等,遠多於下酒了。浙江人愛吃腌、糟、霉物,在寧波吃過一次鹽水筍,略有酸味,大概其意義類似於酸筍?茴香豆隨孔乙己名動天下,桂皮、鹽、茴香炮製蠶豆所制。酥軟糯韌,其味鮮永,名垂千古的零食,和金聖嘆「花生與豆腐乾」一起,合為讀書人的下酒秘寶,不多提。

《葯》里華老栓做那著名的饅頭時,被人誤為炒米粥。汪曾祺說過炒米是很現成的食物,有客人來,捧出來現做。無錫的炒米偶爾加糖,炒到焦後甜香撲鼻。炒米粥口感很奇怪,有些韌有些脆還有些沙,香倒是肯定的。聽說鄉下有孕婦愛吃口甜的,就加紅糖煮炒米粥,極香。

華老栓給人上茶,茶碗里加了一個橄欖。這和王婆伺候西門慶點茶像又不像。以前北方喝點茶,茶里常加各類乾果。橄欖茶在我家鄉又叫元寶茶,老年人愛喝,可以去熱解酒治嗓子疼。我外婆以前常泡一大杯,夏天涼透後讓我喝,確實去熱,勝過普通涼白開。但是外婆認為不可拿來漱口,不然就是「把元寶都吐掉啦」。

阿Q是中國小說史上一位神人,玲瓏浮凸,活色生香,簡直可以拿來做別林斯基「典型觀」的活本。其生活細節處處都典型,是民國時浙江無聊賴鄉民的典範。

阿Q喝黃酒,喝完了吹自己和趙太爺是一家,挨了嘴巴。本來黃酒不如白酒之烈,我所見喝黃酒者極少醉,大多臉紅目亮,逸興遄飛。所以阿Q不常醉,只是興緻容易高而已。

油煎大頭魚,未庄加半寸長蔥葉,城裡加切細的蔥絲。阿Q以未庄為標準,以城裡為錯。話說我們這裡油煎不多,拿大頭魚的頭來打主意的倒不少。大頭魚、鰱魚,都是做魚頭湯或泡椒魚頭的妙物。煎魚放蔥,我家鄉家常做菜,以蔥調味,都是放蔥葉的。油煎紅配蔥葉碎綠,煞是繽紛。而且江南紅燒魚時常偏甜,有蔥葉,味道就要颯爽些,不黏。蔥絲切細是考驗手藝的事,江南這裡除了技藝精熟的老阿姨,家常煎魚時用到的少,倒是蒸魚用得多。

阿Q因為多情遭了美人累,不小心對吳媽表了白,在未庄呈過街老鼠狀,餓極思變,去尼姑庵偷東西吃。沒偷筍,因為未煮熟;油菜結子,薺菜將開花,小白菜也老了——統統吃不得了。最後偷了三個老蘿蔔,結果還幾乎遭了狗咬。

蘿蔔比起筍、油菜、薺菜、白菜的好處,是可以生吃。老北京經典叫賣是「蘿蔔賽梨,辣了換」,清涼爽脆。趙麗蓉老奶奶當年春節晚會上有個小品,亮個菜叫「群英薈萃」,說穿了就是蘿蔔開會。鞏漢林當時還編歌唱:「吃在嘴裡特別的脆。」江南人也吃新蘿蔔,水分足時能吃得喀嚓聲響,甜辣相間的好味道。

當然,也有人獨愛蘿蔔生吃的辣味。我有在日本的朋友說,有些日本人還獨愛辣不要甜,生蘿蔔不夠辣還嫌不夠味。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當然,阿Q還是很可憐的,因為揀的是個「老蘿蔔」。夫蘿蔔者,至少在江南,講求的是甜脆多汁。古龍當年說:「再差的茶,只要是燙的,就能入口。」就像女孩子無論長得怎樣,只要年輕,就不會太討厭。蘿蔔不是佳人,所以年輕的優勢很重要。「吃了蘿蔔加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的諺語眾所周知,但如果是涼茶加蔫蘿蔔,未免無趣。蘿蔔一軟,口感打折。每次涮羊肉下白蘿蔔片,總有人如臨大敵地提醒「蘿蔔不能久煮,軟了不好吃」。老蘿蔔無汁不脆而且通常辣味重,不會太好吃,如果幹脆做成蘿蔔乾倒還罷了,可惜阿Q連筍都懶得煮,蘿蔔多半是生吃的了。

《風波》里主要的場景是吃飯,因此飯是少不得的。先有女人們端出「烏黑的蒸乾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畫面感極強。乾菜者,梅乾菜也,天下皆知。梅乾菜是我國腌曬工藝的集大成者,和川中泡菜一干曬一水泡,各盡其妙,揮發出無窮美妙的滋味。梅乾菜好在干,蒸透後依然有干酥鬆脆的口感,而且其味醇厚,和扣肉一起蒸,借了五花肉的肥甘脂膏,甜香酥融,馥郁芳菲,銷魂之極。中國做扣肉者多矣,燒白、夾沙肉、芋頭蒸肉,各盡其妙,但論到其味婉妙,終究欠梅菜扣肉一分,那一分就好在梅乾菜。即便不做扣肉,單拿來下飯,其味鮮濃甜香,鋪在軟糯的米飯上,色彩、口感都有極華麗的對比,端的誘人。我們這裡,上年紀的老太太會用一個大匾曬梅乾菜,然後做極大一鍋梅乾菜扣肉來吃。曬菜乾下到鄉間、上到城市,是老一代阿姨們的本事,類似於東北曬醬、西南做泡菜,皆是勞動人民的美妙智慧。

至於米飯會松花黃,我知道的大概有倆原因。一是米飯做完後不即吃,又高溫悶久了,似乎會泛黃;二是糙米做飯。《風波》里,我懷疑是後者。糙米飯如今比精米金貴,是符合綠色食品的好東西。其實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到處找糙米追求營養的諸公,到物質不豐富的時代只會被當做沒事犯抽。物極必反,糙米和精米太多都不大好。糙米口感粗一些,嚼來緊而韌,偶爾一吃還可,但用來配梅乾菜,就少一些白加黑的華麗對比了。汪曾祺老師說以前的米鋪,精米沒什麼人買。大家不是買不起精米,而是吃慣糙米,覺得吃精米有些「作孽」。

九斤老太感嘆「一代不如一代」,還抱怨吃炒豆子會吃窮一家子。六斤捏著一把豆藏起來,獨自吃。浙江人吃黃豆不如北方繁密,因此我懷疑,所謂炒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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