饞人吃書 看書下飯

女孩們都有種強迫症,出門前遷延不走,一邊滿嘴答應「來了來了來了來了來了……」一邊在鏡子前整衣擺帽側首挑眉,如是者三,才肯動身。我有個毛病類似,過年期間被爹娘催,出門前,站書櫃門前發獃:挑本什麼看?

我小時候,我媽最恨我吃飯時看書,總覺得這樣「吃不出味道」。所以我出門吃飯前還要挑書,她當然更不樂意,總催:「隨便挑本唄,反正都看過的。」我有好幾個朋友跟我一樣毛病:出門,必須多帶幾本書,不管看不看,帶了覺得踏實放心。這情況直到我開始用PSP的電子書軟體和iPad之後才算好轉。說穿了,就是有點強迫症,怕手裡的書不稱心。

我有個朋友,則是到哪兒都離不了耳機。吃飯時愛聽侯寶林郭啟儒的相聲,賴沙發時愛聽戴維斯的爵士。如果吃飯時改讓他聽小宮瑞代的琴曲,立刻全身涼颼颼啥都吃不下。我另一朋友跟我聊雪茄、酒、咖啡搭配,頭頭是道,哪哪不能搭,哪哪特別配,等等。一聽說我用香草伏特加混劣質咖啡喝,就痛心疾首,認為我暴殄天物。

同樣的道理吧,書這東西配吃的喝的睡的,其實也都有挑。

古話說書中有顏如玉,其實還有個比喻。有些書跟奧黛麗·赫本似的,適合喝下午茶;有些書跟梅根·福克斯似的,適合帶出去飆車;有些書跟伊莎貝拉·阿加妮似的,你一點兒一點兒看,怕看漏了。就這麼回事。

尤其閑書,拿飲食作比。大體上,跟肉一樣,分肥、瘦和柴;跟茶一樣,分溫到削。我個人的經驗是:翻譯的外文書,越是近現代的,翻譯腔越重,銳利、寒、削。老一輩的翻譯,詞句都更圓潤溫和些,翻譯腔不重,朱生豪先生的莎翁、傅雷先生的巴爾扎克之類不提,像王科一先生的《傲慢與偏見》、李健吾先生的《包法利夫人》,讀來照樣有午後陽光的溫煦感。

中文作品其實也類似,但得細分。上古諸子散文詩之類,好讀但不膏腴,像牛肉乾,咬多了厚味滿口,但牙口累;《文選》里的東西尤其如此,《古詩十九首》算例外;越是近年出版的書,越清淡薄而好讀,但偏滑,不厚潤。我認識的人里,有很多趣味類似,都愛重讀《三言》《金瓶梅》《牡丹亭》《紅樓夢》《水滸》《儒林外史》,以至於沈從文、汪曾祺、錢鍾書、張愛玲等諸位,無他,這幾位的東西都聰明厚潤不緊繃,肥而不膩瘦而不柴,而且跟林妹妹看《西廂記》似的,「余香滿口」。仔細想來,大概一是那時的人語感精熟,二是大家書面語還沒開始被大幅度翻譯腔化。不只是小說,金庸《袁崇煥評傳》和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年代久遠,但詞句極好讀,易上手,溫和平順。

馬三立老師以前說,「生書熟戲,聽不膩的曲藝」。老一代評彈唱腔為啥好聽呢?按說侯、郭、劉、馬這幾位老先生那相聲,笑點不密集,也都是悠悠然家長里短的事,為什麼耐聽?我覺得就是個功力,有功力的相聲、京劇、音樂甚至於話劇念白、電影鏡頭語言和書,都是那麼個圓潤潤顫悠悠飽滿滿的勁,跟熬到火候的乳白魚湯、火候到家的扣肉一個道理。卡爾維諾說經典得經得起重讀,我覺得,重讀的就是這麼個功力。還是拿《紅樓夢》《金瓶梅》舉例,情節對白大家都滾瓜爛熟了,可多少人捧著一讀再讀呢?就是個好口感了。

想說書的味道來著,扯得有點遠,回來。

以下指的例子僅是個人一點兒經驗,具體書目也僅是舉例而已,完全不推薦照行,大致取個味道和意思罷了。

比如吧,你去吃個火鍋看本《押沙龍!押沙龍!》,基本心情就完蛋了。寒、削、輕快的閑書初次讀,適合陽光好的旅程。比如坐火車時讀福克納斯坦貝克科塔薩爾甚至物理學教材,平時再看不下去的段落都可以輕鬆咽掉。同樣適合火車旅途的是商務印書館出的各種史和各種藝術建築和植物圖鑑。當然史傳也另分,《史記》就比其他各種史好看得多,不用特意當火車讀物,平時也看得下,又比如黃仁宇唐德剛二位老師一對照頗有庄諧之分,後者就比前者好讀些日常些。

當然,幾十個小時的長途火車旅行還是要備幾本絕對百看不膩的大部頭肥書,以備看累了要休息調劑使,這就具體各有所好了。《西洋世界軍事史》《紅樓夢》《鹿鼎記》《文學講稿》《阿拉蕾》《西遊記》,看什麼的都有。村上春樹的所有短篇和某幾個不那麼陰暗的長篇是很好的飛機書。海明威四十年代之前的短篇白天走路看時會覺得清爽明快,一入夜讀就會心情抑鬱繼而發冷。馬爾克斯的就不拘些,早期的陰鬱些,中後期大多有花團錦簇似的熱鬧,宜飯宜粥宜走路。膏腴一點的書,例如沈、汪、梁、施、張、錢諸位的小散文,很適合吃飯時讀。汪、梁的飲食散文尤其搭調,助長食慾。同理適用於各家通俗演義和古典章回小說,因為章回小說大多有松有緊故事性十足,又肥皂又好玩,有肉味,極下飯。《紅樓夢》五十五回之前,《金瓶梅》宋蕙蓮死之前,都是百搭下飯的好段落。

我有段時間覺得,莫言的小說有肉味,比余華的下飯(看《活著》或者《愛情故事》或者《現實一種》真的會減損食慾)。歐·亨利的東西、馬拉默德的大部分喜劇結尾小說、卡爾維諾的馬可瓦爾多系列,就可以當隨時捧起來讀著玩的零食甜點。

大部頭的東西,其實蠻適合假期,邊吃輕碎的零食邊讀。我有朋友努力了好多次,《追憶似水年華》也沒弄完。《戰爭與和平》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其實也有類似問題,俄羅斯長篇小說名字多昵稱雜,稍不留意就讀滑了。所以假期用來讀長東西,一氣呵成的愉悅,能保持好幾天心情的清爽——好書的好處之一是能讓人思維明晰心情清爽看什麼都比平日清楚,當然清爽不等於快樂。然後是季節,拿川端康成舉例,冬天我就不太敢讀《睡美人》《山音》和《雪國》,冷,讀《古都》會好一些,雖然我有朋友認為《古都》有粉飾太平刻意美化之嫌。

大部頭的好處之一是催眠,但也得挑對書。膏腴的書不適合催眠,一不小心天就亮了。我小時候看《九三年》催睡,結果一氣看完,心情澎湃,徹夜難眠。陀老的東西看了會做噩夢。太幹練的文字——比如《九故事》或者卡佛——只會讓你越發清醒。大概睡前一適合看各類原文書,二適合看哲學史思想史藝術史(還不能是羅素那種聊八卦的),讀倦了直接睡。

如果有所謂「這本書雖然有內涵但很不容易啃,但我沒法子一定要看完」的情況,我個人感覺適合上午看。一早起來心情通常比較好些,一口氣勇猛激進啃到中午,啃懶了啃累了,趁午飯可以換本好心情暖陽光的書——這就跟琢磨了一上午斯特里普,下午牽個阿爾芭出去玩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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