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吃海侃 吃花時,花非花

屈原所謂「夕餐秋菊之落英」,芳美逸倫,但未必是真。就像他前一句說每天喝木蘭露,也有藝術加工嫌疑。《招魂》里勾引人來,也是「稻粢穱麥」「肥牛之腱」。詩人再起舞弄清影,只要一朝沒飛升,還是要吃稻麥肥牛的。

但也有人真的就愛吃個菊花兒。唐魯孫說以前北京到重陽節,就有白菊鍋子。說是有好些體質嬌柔見風就倒吹口氣就作風箏飛了的夫人小姐,吃不得火鍋,所以得改良。白菊軟脆清涼,一涮就熟。隨鍋下的都是魚片、山雞片等等輕薄柔脆之物,一下就吃。想來清鮮是肯定的,但少了火鍋的龐雜厚潤之味,大概也真只適合女孩子吃了。

以白菊鍋和屈原,可知吃花算風雅事,適合詩人和弱不禁風傷春悲秋的女孩子。既然如此,就不能下狠手。保加利亞有玫瑰冰淇淋,色艷而味甜,清新俏麗,就很適合女孩子。但如果拿油炸玫瑰花讓林黛玉這葬花姑娘看見,大概覺得比陷於渠溝還慘,不知得哭成什麼樣。楊過們在絕情谷吃情花喝清水,花甜而酸,結果大男人們都吃得苦不堪言。可見吃花實在很麻煩:文藝了不好吃,做好吃了不文藝。在大快朵頤和凌風仙子之間,真的只能選一個。

世說叔本華虛無悲觀,所以直言不諱,硬錚錚說花是植物的生殖器。這話讓詩人們聽見必然覺得不入耳,覺得吃花簡直和吃牛鞭成了一路貨色,但理性來說,這話提供了一種角度:排除掉花的審美因素和詩歌傳統,單把它當個食物部件又如何?有河南朋友說過,她家那裡有牡丹做的菜。但她也承認,牡丹不比百合好吃,只是做得好看。這終究是脫不了「牡丹為名花」的精神。韋小寶毫無審美,所以曾經想讓芍藥當馬飼料。如是,吃花時,就是得抱著「花非花」的概念,把它當一樣正經菜吃。

許多挺翹明亮的花,都可以拿來吃,取其花瓣脆而且厚。我見過幾種炒菜、湯菜,都附加不知名的炸花瓣。花瓣略厚而有質感,蘸麵粉炸過,嚼來香脆而不膩,似白玉蘭而非白玉蘭,不太確定了。薄一些的花瓣,除了玫瑰冰淇淋,見的就比較少。除了日本料理里拿來裝點顏色之外,所見不多。有朋友說見過廣東中西合璧的洋餐廳里有拿玫瑰或其他不知名花瓣做餡配豆沙的,可惜沒親眼見過。

當年夏天,在重慶市區到大足縣郊中途的一個荷花山莊,吃過荷花宴。蓮藕蹄花、荷葉排骨一類不提,第一次見到有把荷花骨朵熬湯的,只是咬咬便覺得像硬了的筍,心虛沒敢吃。

我的概念里,最神異的花是黃花菜,所謂「黃花菜都涼了」,地道民間食品,我們那裡也叫金針菜,一向吃慣。晒乾了的黃黃一條,配黑木耳、茭白、筍、雞蛋們炒吃,頗韌而脆,拿來下湯也不錯。印象里雖然黃黃的不起眼,但耐藏,怎麼做都好吃。長大知道金針菜是花晒成的,打死也不信。後來知道金針菜=黃花菜,又叫忘憂草,而且是「北堂有萱兮」,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感覺就像忽然發現家裡洗衣做飯的黃臉婆,原來當年竟是才貌雙絕的魚玄機。

我外婆說以前巧手的媳婦兒能用梔子花做東西吃,但處理起來瑣碎,要清水煮要炒或者使醋、糖來釀,如今鮮有了——她老人家說這也是十年前的事。如今我們父母這代人偶爾還擺弄桂花。桂花之香本來就花中罕比,馥郁充塞,簡直甜到發膩害人起靡靡之念,黃庭堅所謂「花氣薰人慾破禪」,就是這意思。江南鄉下慣例,中秋要吃桂花糖芋頭,借的就是桂花之甜。蘇州的桂花棗泥雲片糕天下知名,不提。桂花加冰糖是百試百靈的甜酒妙方,擱黃酒,擱白酒,濃妝淡抹總相宜。我家慣例是加在黃酒里。只是黃酒本來就甜,加了冰糖桂花更是甜得變本加厲,不免失了酒之本味。《仙劍奇俠傳》第一代一開始,李逍遙家的桂花酒就被訓斥「去去去,我們不喝娘兒們家的酒」。糯米糖藕最後撒上糖桂花,其甜得發黏也和桂花香類似。所以小時候聽羅文唱老台灣劇《八月桂花香》片頭曲「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飄過」時,我還在想,都有桂花糖藕吃了,相思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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