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吃海侃 對酒當歌求其樂

讀歷史如捲簾望美人,層層披起,只盼著能夠看到真切。東西方文化差異雖大,但有些東西異曲同工,比如殺了野獸吃肉、馴服馬兒來騎,彼此心有靈犀。又有酒這東西,埃及人造金字塔時,就給奴隸發麵包啤酒喝;往東一望,巴比倫那滿載了西元前之愛與恨的《漢謨拉比法典》上,也早有了釀酒的法令;古老的文獻那些蛇頭蟲尾的彎曲文字,把啤酒的年限不斷前推,四千年前蘇美爾人吃飽喝足,用餘糧釀啤酒;敘利亞人和埃及人先知先覺,直接用吸管對付。這就是文明起源的不公平處:公元前二千年,好多地方人民還在茹毛飲血,西亞人先喝上啤酒了。

中華泱泱大國,什麼事都不落人後。《呂氏春秋》里說道,夏禹王治水辛苦,三過家門而不入,一心撲在事業上,人民感動,有個叫儀狄的淳樸同志獻了酒,後世傳說是高粱釀的。禹王爺贊曰甜美,然而聖賢的覺悟高,反而感嘆:「後世一定有人因為酒亡國呀。」

當然,華夏歷史太長,文獻太雜,不像如今電話汽車那樣,可以獨斷髮明者。魏晉時期的文本里,一腳踢飛儀狄,爭先說是杜康釀酒。可是也有人特立獨行,晉江統在《酒誥》里說:「有飯不盡,委余空桑;鬱積成味,久蓄氣芳;本出於此,不由奇方。」那意思:沒吃完的飯擱在空地上,久了自然發酵就成酒了,不是誰的奇思妙想,也許早幾萬年原始人無意喝過酒了,也是有的。弗朗西斯·培根以前瞎揣測說,中國人吃烤豬肉源自山林起火燒死了野豬,上古人於是坐享其成。和江統這話的意思相去不遠。

其實這兒要說的,還是一個酒的娛樂性。世界歷史的一個永恆真理是物以稀為貴。歐洲人早年葡萄酒難得,便拿來祭祀神靈,後來雪茄剛到歐洲,頗稀罕,也有教皇規定彌撒時必須點雪茄以製造神秘氣氛。中國人亦然,用酒和太廟祭祀祖宗。春秋時楚國人向周王進貢苞茅,用以茜酒。本來是土特產進貢小事,然而既然跟酒有關係,那就自然和祖宗分不開了。《左傳·僖公四年》說,齊桓公討伐楚國,管仲的借口是:「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那意思是你們進貢苞茅不是時候,誤了祭祀啦!可見春秋之時,酒是好東西,祖宗和鬼神也愛喝。

但任何高雅的東西,一旦蔓延開便不免全民皆兵。埃及勞工烈日下飲啤酒,和《肖申克的救贖》里蒂姆·羅賓斯帶著監獄眾人喝啤酒一樣,除了解渴,也帶著種娛樂性。大禹這樣因為酒的甜美而生警惕心的領導畢竟少。商朝的末帝紂王就缺乏這種居安思危的意識。《史記·殷本紀》:「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構思奇妙,其荒淫度和羅馬帝國那幾位堪有一比。紂王這樣把喝酒、吃肉、男歡女愛和夜生活結合緊密的人物,是開了後代聲色場所的先河。當然有許多賢人以為不可,然而紂王「言足以自辯,文足以飾非」。領導太聰明了就是有這壞處,你辯不贏他。

商與西周往矣,時代進入了春秋。酒雖然還是奢侈品,但已經足夠喝,不必像愷撒一樣,拿件東方絲綢當寶,在羅馬各劇院炫耀。齊桓公想稱霸,於是很警惕地問管仲:「我不幸好色,還好郊遊,而且喜歡喝酒,會使我亡國嗎?」把酒、色和郊遊並列,說明在君王心目里酒實在是兼具娛樂性和惰性的雙刃劍。孟子這種正經人態度就很專一,《孟子·離婁下》:「禹惡旨酒而好善言。」把美酒和善言說成正反面,儼然這酒就是極惡毒的東西——當然放他老人身上就未必准了,畢竟他四處遊說諸侯時說的經典名句,大半都是飲酒吃肉罷了之後說的。

春秋之末,人民有了些餘糧,也有酒喝了。勾踐在吳王那裡吃夠苦頭,回越卧薪嘗膽。人口太少,就鼓勵人民多生快生,與如今計畫生育截然相反。獎勵政策是:「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吳越向來是水鄉,人民不愁飲料,酒之特別就顯出來了:也唯有這種飲料能夠富有如此的娛樂性。試看後世千年中外,有哪朝國王會賞給百姓茶、咖啡和可口可樂的?

戰國之後,酒已經不是珍貴物了。《史記·刺客列傳》道:「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殺狗不算什麼高雅藝術,扯著高漸離一起在集市上晃蕩,喝酒唱歌還帶著伴奏。喝酒和唱歌終於有機結合,成為任俠放曠的象徵,而且不再局限於廟堂之上,成了下層勞動人民的享受。

戰國末期,遊俠、浪人漸多,戰亂頻仍,人人都有滿腹牢騷哀怨。酒既然是抒情解愁的好東西,免不了也成了催化劑。基本上自那以後,酒都和唱歌聯了一體。而且這歌不是周朝時朝堂上編鐘金鼓奏出的黃鐘大呂,而是即興的娛樂性歌謠。燕國有荊軻之例,但南方人喝酒後也唱歌。按《史記·曹相國世家》,曹參和劉邦大多數開國嫡系差不多,年輕時是沛縣監獄長。蕭何死後,入朝當了相國,一切制度全部參照蕭何的制度來,創了成語「蕭規曹隨」,辦事很有道家無為而治、不拘小節的瀟洒風格。有人上門來想正經聊點什麼,就直接灌酒,灌醉為止。最有趣的是,他家隔壁住了個妙鄰居,住著個愛喝酒的小吏,每天喝完酒後大呼小叫,在家唱卡拉OK。曹家的小吏受不了了,跑相國那裡打小報告:後院外又有人大呼小叫啦!曹參一聽連忙下令:取酒取桌!自己跑到後院,拉開了架勢,聽著鄰居小吏唱得正歡,曹相國大喝一觥,然後扯起嗓子,就和鄰居開始對歌了。

有了如此的相國,劉邦自己如何是可以想見的。六十多歲時回故鄉「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縱酒」。當時仇敵如項羽,內患如韓信,全都死了,估計老人家也清凈得有些孤單。幾年前在北方白登城被匈奴圍困了七天,險些丟了老命,想著沒有後繼的優秀將軍,更加黯然神傷,喝著酒就開始唱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個人唱不夠,還要召集沛縣一百二十個孩子搞合唱。這樣的酒會氣勢非凡,雖然惆悵,畢竟還是欣慰的,因為天下已得,死也得其所。想早年間在鴻門宴,酒都不敢喝,更別提唱歌了。倒是項莊起立,要求舞劍助興,也算娛樂活動的一種。只不過,舞劍畢竟和樂舞、唱歌大不相同。唐朝杜甫詩讚《公孫大娘劍器舞》,人家那是美女加劍舞才讓人心曠神怡。你項莊一介莽夫,頂盔貫甲持把劍,又沒受過專業訓練,舞起來想必也好看不到哪去。

曹參算一個例子,讓人明白了無為而逍遙的道家風範和酒是有關的。時代越往後,喝酒這事越來越成了標籤,彷彿可以貼在腦門上,辨明黑白。猶如今日人們按喝啤酒、葡萄酒、威士忌劃分族類一樣。《三國志·顧雍傳》里就說東吳丞相顧雍「為人嚴肅,不飲酒,少言語」。提一個人嚴肅也就罷了,還「不飲酒」,估計請他唱歌也沒門,所以「自孫權上下對其多有忌憚」。

孫權是個喜歡打獵射老虎的人,和這種笑都不笑、酒都不喝的老頭子當然沒什麼共同語言。相比較而言,曹操就很寬泛。建安十三年,因為饑荒糧食困難,曹操下令禁酒,可是早幾年,他還向漢獻帝獻春酒,奏《九釀酒法》向皇上介紹釀酒法。最妙的是,建安十三年正是赤壁時節,而羅貫中《三國演義》里,也就在這一年,曹操吟了著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曹阿瞞建安風骨,不免詩酒風流。酒後唱歌橫槊賦詩,蘇軾千年之後都羨慕不已。

酒之風流,晉朝為最。《晉書》說愛裸奔的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屬於隨遇而安、喝死為止的瀟洒。《晉書·阮籍傳》說司馬昭要向阮先生求親,阮先生直接沉醉兩個月,已經能夠瀟洒得一塌糊塗了,難怪後世曹雪芹先生要號個「夢阮」。只不過魏晉人喝酒,不是單純娛樂罷了。葉夢得《石林詩話》說:「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唯托於醉,可粗遠世故。」說直白些就是拿酒擋臉,借醉裝瘋,躲著人間那些鳥事。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又何止歐陽修一個?

魏晉人將酒與娛樂發揮到一個極致之後,酒就不單純了。陶淵明喝酒東籬,那是為了表志向;李白醉酒要人脫靴,那是顯傲氣;宋太祖請將軍喝酒,是為了解兵權,複雜得讓人頭疼。

倒有必要舉一個至為簡單的例子,傳說羅馬人到埃及時,埃及豔后克里奧佩特拉的老爹奧勒特斯,乃是個愛酒愛音樂的胖子。在招待羅馬諸將軍時,送上河馬肉、孔雀舌、鱷魚羹之外不說,自己還帶頭喝酒,至於酩酊大醉,於是得意揚揚,扯著笛子為羅馬諸將軍吹了一曲。這事給諸位清正嚴明的羅馬將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說是「這個埃及人備極荒淫」。唯獨喜好東方文化的安東尼卻對這件事頗為津津樂道。安東尼最後做了奧勒特斯的女婿,與埃及豔后一起死於亞歷山大,也算是酒做色媒人的一個好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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