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吃海侃 吃醋捻酸

李世民跟兩個大臣的名八卦,都和醋有關:先是魏徵老擺山羊鼻子冷著臉訓當朝天子,太宗想反施惡搞出口氣,聽說魏大爺愛吃醋芹,次日設宴,賜他三杯。魏徵喜形於色,張牙舞爪吃盡,斯文掃地矣。後是房玄齡夫人堅決抵制天子賜妾,太宗於是派下一杯鴆酒:自盡去吧。一夫一妻制的堅決擁護者房夫人喝了,才發現原來是醋——眾所周知,「吃醋」的典故,就出在這裡。

按太宗是醋皇帝,事出有因:起兵在山西,又定都在長安。山陝居民,都愛吃酸,太宗也難例外。山西以醋出名,無論焉。《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里,老太太嚇唬二民:「山西啥地方,聽說那裡一頓飯就要喝碗醋!」雖然誇張,多少代表了外界人對山西一點霧裡看花的想像。陝西菜重香辣酸味,熗起來經常蒜香加醋。至於燴貓耳朵、酸湯水餃這些有湯的,更是酸得絕妙。

醋芹我見識過兩種,一種是芹菜切好,醋、鹽等涼拌;又一種是在西北吃到的,不過名字似乎不叫醋芹,純是我意會了。芹菜、筍絲等灼好,是道湯菜,湯酸辣而又清。芹菜之嫩脆,筍絲之微韌,酸湯入味,而且不失清淡,相當好吃,雖然吃得太急很失禮,還是連珠價吃。仔細想來,大概後一種更靠譜一些,無怪乎端方如魏徵會不惜斯文,大快朵頤。

酸辣之味,有一點是相同的:比起咸甜這種君子味道,酸辣要奔放撩人得多,誘惑刺激,引人入勝。雖然人常感嘆說日子最好蜜甜似糖,不要辛酸度過——辛者辣也,辛酸=酸辣——但酸辣比甜透著有個性。小時候各類零食,甜的少,酸的多,譬如無花果、山楂片和話梅。曹操如果不搞望梅止渴,而是嚷「前方樹林有堆大水蜜桃」,估計只鼓舞得動孫悟空。我跟西北朋友聊起為何愛吃酸,除了「祖上就這樣唄」,最後總是歸結到:西北多牛羊肉,多面點,寬厚重味,不配酸辣,很容易吃膩了。也就是這點酸,催著大家繼續大口饕餮。所以酸不算郭靖降龍十八掌那種正大雄厚的味道,而是黃蓉落英神劍掌那種靈秀邪詭。小家碧玉,精刁勾人。夏天街市上,總是有些阿姨窮講究「不要太甜的楊梅,要稍微酸一點的,但又不要太酸」,邊挑邊吃,讓賣楊梅的小販急火攻心。

說到醋,山西陳醋與鎮江香醋各擅勝場,但袁枚身為江南人,卻不大愛鎮江香醋。按他的說法,醋以酸為本,鎮江醋香得過分,有些喧賓奪主。仔細想來,論酸,鎮江醋確實不如山西醋。我們這裡吃香醋,主要用來點味,或是配了薑絲做蘸料,吃餚肉或者螃蟹,香則有餘,酸就沒那麼強烈了。

江南有道家常菜,各地說法不一,我家鄉叫做「蟹粉蛋」。說來無非是炒雞蛋,但點石成金的是加了些香醋,配了些薑末。炒功得當的話,嫩蛋清有蟹肉味,蛋黃味如蟹黃,其實都是醋和姜的功勞。拿來下粥哄人,小孩都能比平時多吃一碗。醋之引人,可見一斑。

酸菜酸筍,都是酸中的傑作。酸菜靠雪村的歌詞名揚天下,再加上東北小品電視劇流行,酸菜豬肉粉條名氣陡大。酸菜好在多樣,包餃子、炒、燉,十項全能。拿來涮鍋子,酸菜白肉鍋,以生蚝之鮮為湯底,是為神品。江南有酸菜黃魚湯,其味清鮮,最是開胃,比尋常熬的奶白鮮濃的魚湯又撩人得多。廣西、貴州人吃米粉,常加酸豆角、酸筍絲。本來淡雅的鮮味,經酸味一提,忽然就恣肆輕靈了。

酸能開胃,還能解酒。賈寶玉跑去薛姨媽那裡吃酒,薛姨媽最後給他酸筍雞皮湯喝。想來嫩而鮮酸,容易解酒。宋江被燕順們捉住,要剖心做酸辣湯來醒酒。人心和醒酒大概關係不大,要緊的是「酸辣」二字。後來宋江和戴宗吃酒,又想喝加辣點紅白魚湯醒酒。反正酒肉之後,來點酸的總不是壞事。我家鄉這裡,大宴前一碗番茄蛋湯,大宴後一碗酸筍湯,總是廣受歡迎的。

回說太宗讓房夫人吃醋,其實也有些冰雪聰明在其中。酸略刺人,但味道好,而且引人,與甜略有相似。男女情愛,無非也就是這點事:有點兒甜,略刺人,還引人。所以喝醋不是好詞,還是有女孩子容易去做酸:人世間甜事不多,再不酸一酸,還讓不讓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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