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吃海侃 花生+豆腐乾=火腿味?

春寒未盡的夜晚,人總會挨到一個讓人抓心撓肺的時節。這時想消夜,大多數時候並不單為果腹,而為了夜長口淡衣薄風冷,需要一些東西聊解寂寞。人懶萬事難,要去做大菜實在不願意,兼有那可恨的卡路里讓人不愉。到廚房裡把花生掬一捧放在鍋里,水鹽、五香、八角,泥沙俱下劈頭蓋腦下去,隨即上火燜著煮,又拿兩塊豆腐乾細細切絲,使開水燙著。燙罷,倒了好醬麻油拌上,等鹽水花生出鍋,泡些劣茶,也就夠一頓。

說起乾絲和花生,最有名的,乃是金聖嘆的故事。金才子是傲氣的人,品評起來肆無忌憚,腰斬《水滸》肯定讓施耐庵九泉下不爽。清人入關,金聖嘆連帶著一眾哭廟士人一起挨刀子。我聽到的版本是這樣的:金大爺笑上法場,臨刑前急喚兒來,曰:「有祖傳秘方相傳。」兒子俯首帖耳,畢恭畢敬,預備接下千秋秘笈,孰料金大爺道:「花生與豆腐乾一起嚼有火腿味(一說牛肉味)此祖傳秘方也,切記切記。」言畢,慨然赴死。

火腿、花生和豆腐乾的類似處是,都可以下茶下酒。汪曾祺說揚州人以前使乾絲下早茶。老派的雲南人則能用雲腿下茶下酒。這幾樣都是耐嚼好吃、回味悠長之物,但多少帶了窮書生的自嘲氣——和孔乙己的茴香豆倒相映成趣。

當然,等金才子臨死前拿這說事了,重點就變了。

傳說可口可樂的配方世上僅兩個人知道,口口相傳,是為商業秘密。老年代的名廚子,做拿手菜各有不傳之秘,也有說得神了,父子相傳,便譬如降龍十八掌、打狗棒法等等,屬於高度機密。然而人家要傳食譜,也都是食神級的秘訣。花生與豆腐乾一起嚼有牛肉味適用範圍,只在乎買不起牛肉又要解饞、拿著花生豆腐乾果腹的酸書生們。所謂「祖傳秘方」四字在前一冠,立刻讓人聯想起代代相傳的青衣儒生,皓首窮經之餘,孤燈如豆,花生乾絲納入口中,飲一口薄酒淡茶的光景。

刑場話別,最見人真性情。李斯遭了趙高陷害,朝綱將傾秦鼎當移的時候,回顧兒子,曰:「吾欲與子同牽黃犬出上蔡東門游,豈可得乎?」可謂悵惘。譚公嗣同維新失敗,眼看國家沉淪,大呼「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可謂壯哉;嵇康還有心思要一具琴來彈一曲廣陵,可謂雅緻;阿Q老師模仿前朝諸位無政府主義武裝分子高呼「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算是聲勢煊赫。評話里常有劫法場之舉。金聖嘆腰斬《水滸》,見微知著,大概自己在刑場上時,也曾有一剎那間想到吧?小說和人生交相輝映,也算有趣。然而金聖嘆既不悵惘,亦不悲壯,雅緻煊赫,更加放到一邊。秘密囑咐的,是如此一個秘密,一個屬於市井之間、酸儒秀才的秘密。

批《水滸》時激情萬丈的金聖嘆在死亡的時刻顯得比大多數人要清醒一些。悲壯威武的作為殉道者,江山社稷,大義成仁,這些詞是典籍上的語彙,竹簡已舊,塵埃落定。游目四顧的金老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個即將被處以死刑剝奪生命的儒生。朝更代迭的時刻,花生與豆腐乾比起梅花嶺、桃花扇、崖山、指南錄這些轟鳴的辭彙,顯得輕若無物,近於瑣屑。然而這真實得多:那些可以書之於竹帛、口耳相傳的傳說,是附加在精神之上的觀賞品和預言,而花生與豆腐乾則現實得多,俯拾皆是。

《水滸》里浪跡天涯的真好漢們,只懂得牛肉牛筋、烈酒狗腿。偏做縣吏的宋江玩小資情調,看著「好整齊器皿」,便思「加辣點紅白魚湯」。口裡嚷著忠孝節義、招安保國的喝小資魚湯的,偏是最後把眾家吃牛肉喝烈酒的兄弟們賣了的。金聖嘆閱書不可謂不多,法場上該說什麼可謂專家級人物。這一句花生和豆腐乾,帶著濃烈的酸味與窮白之氣,便譬如孔乙己手下那幾枚茴香豆。當此生死之際,用哭廟一死以報前朝,以花生豆乾以遺後代,前者重若泰山,後者輕似鴻毛。可謂看得透了。古來書生多被說迂腐,其實真有通明練達的,卻已不願再出頭掙扎,只是淺嘆一聲豆乾花生,便一蓑煙雨,默然以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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