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在言外 夜雪封門羊肉湯

金庸愛大仲馬,化用過其著作中許多情節。著名的有《連城訣》跟《基督山伯爵》的獄中故事,不知名者有《射鵰英雄傳》和《二十年後》里共通的偷酒炸船逃生情節。關於飲食,則有如下例子。《基督山伯爵》末尾,唐格拉爾被囚挨餓,聞著綁匪躺的皮革,都能想起德尼佐廚師給他做的「蔥爆牛肉」;《書劍恩仇錄》,紅花會囚了乾隆爺,也是餓他一陣,然後叫御廚來做「蔥椒羊肉」。

私下想來,牛肉是水滸好漢們的最愛,講究花糕也似好肥肉,壯碩勁道;乾隆一個舞文弄墨到處題詩還愛編典故調戲臣子的皇帝,羊肉就顯得雅馴些。至於蔥爆則有大講究:假設你飢腸轆轆,一碗蔥香兇猛的蔥爆羊肉和一碗溫潤沉厚的羊肉湯,哪個更勾引你呢?

因此,羊肉既沒個性又有個性。沒個性,在於此物性甘而溫,不至於被人魚生火肉生痰地研究陰陽生克,也鮮有女孩子吃了點羊肉就跟沾海鮮似的過敏到近於毀容然後痛哭流涕。而且羊肉上及天子之席,下到販夫走卒都能吃,不像魚翅海參,局限性大。有個性,在於羊肉易辨認。我有些朋友口鈍,吃豬肉、牛肉和狗肉時,經常舌頭打架分不出來,但羊肉從肌理到氣味至於口感,鮮明易辨,因此羊肉是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外柔內剛、謙沖溫容的君子肉。

小時候常吃白切羊肉,當地話嘴順,叫做羊羔肉。白切羊肉極香,咀嚼間肉的口感有時酥滑如鵝肝,卻又有絲絲縷縷的疏落感,更妙在脂膏凝凍,參差其間。一塊白切羊肉,柔滑冷洌與香酥入骨掩映其間,大有點至尊寶在冷艷青霞和嫵媚紫霞間神魂顛倒天上人間的輾轉感。熟食店總到入冬才有白切羊肉賣,常見人買了下酒。用來下熱黃酒或冰啤酒顯然不妥,通常是白切羊肉抹些辣椒醬,用來下冷白酒。過年前後,買包白切羊肉回來能直接凍硬,能嚼得你嘴裡脆生生冒出冰碴兒聲。吃冷肉喝冷酒冷香四溢,全靠酒和肉提神把自己體內點起火來。因此,冬天和人吃白切羊肉喝冷白酒,到後來常出現兩人雙手冰冷吃塊羊肉就冷得脖子一縮,可是面紅似火口齒不清唇舌翻飛欲罷不能的情景。

羊肉做熱菜時也很老實,不犯擰扭沒有沖犯。煎炒烹烤,無一不可,搭蘿蔔,配土豆,好像門客三千面不改的大度孟嘗。只是,相比起對豬肉連紅燒帶扣外加冷淬等一系列複雜處理,羊肉的烹制似乎簡潔得多,大概因為羊肉本身鮮嫩好吃,布衣荊釵不掩天香國色,不用再施以脂粉加以環佩已足以動人。比起魚翅之類借味菜,大多數羊肉菜都更有發散性,許多配菜都狐假虎威,想借個羊肉的香味。《三劍客》里波托斯被吝嗇情婦請吃飯,人家就拿幾根羊骨頭來煮蠶豆。羊肉這樣不求索取默默奉獻,不動聲色間渲染得滿室溫香的好東西,果然是君子菜。當然,它老人家也不是三頭六臂無所不能,還是有求於人。做羊肉時少不得生薑、當歸或甘草之類,或者大火蔥爆,以壓膻味。老舍在《駱駝祥子》里有羊肉餡包子,在隨筆里聊過羊肉白菜餃子。後者沒吃過,前者吃來比豬肉餡清鮮多汁。烤羊肉串是用孜然那種霸道的香來使之增色,猶如美人化濃妝抖性感裙擺,甚至那種粗糙都是性感的一部分。

羊肉天生麗質,所以最適合拿來清水出芙蓉。可是白水一涮,最忌諱的膻味就像傳說里楊玉環的狐臭一樣現形。唐魯孫說老北京吃羊肉,都是關外肥羊運將進來,玉泉山放養,吃青草喝泉水,好比齋戒沐浴了,進得京來冰清玉潔,然後將之片了,下鍋挨涮。東來順這樣的老字號,民國時養了一堆片肉師父,只干一季活,掙一年工錢。北京涮羊肉時,片肉可以薄如雪花,委實好手藝,大有庖丁解牛之感。中國的火鍋各地風格不同,嶺南如廣州蛇火鍋之類花樣多端,一個火鍋里可能同時有東北菌菇西南猛蛇江南筍一起勾兌;重慶、四川弄火鍋,香料辣椒下幾百味,一色兇猛艷麗的紅,像要給羊肉洗花瓣澡。北方火鍋則大氣簡樸些,北京銅鍋涮羊肉,清水裡加些扁尖、蔥段、薑片等,但大致是真水無香,涮羊肉片,蘸芝麻醬,取個風味天然。東北靠海出貝類,靠山出山珍,所以火鍋也有些用貝類、菌菇拿來提鮮的,但整體比南方清淡。如是,對付那些無味單有口感的物事,重慶火鍋更勝一籌。但是,羊肉天生鮮嫩,不用白水涮還真對不起它。白水一過,不蘸醬都能有天然肉香。涮羊肉的火候是門手藝,遇到過熱情的朋友請客,搶過筷子替我一口氣涮了十幾片,叮囑快吃,羊肉嫩香軟滑而其中嚼勁柔韌得像文藝片里藕斷絲連的愛情,似肉而非肉,外加還沒來得及被水煮出皺紋,因此肌理鮮滑,真是一飯難忘。北京吃羊肉,似乎更重視羊肉本身,具體羊的部位如上腦兒、三岔,片肉師傅都心明眼亮的精準。王敦煌前輩說羊裡脊不能用來熬湯,蓋因裡脊肉嫩,和其他羊肉擱一起熬,硬得發柴,可惜了。

去成都和蘇州,都吃過魚羊雙鮮,店主都振振有詞,說是本省特產。詢之於北京一個資深羊肉迷,該人扶眼鏡答:「不是易牙發明的嗎?」——當年為了討好齊桓公不惜煮了兒子進獻的易牙雖是佞臣,但也確實是名廚。若真是他手制倒也不稀奇,本來中國的權臣都頗有才華,蔡京精書法,賈似道懂蟋蟀——話說魚羊雙鮮確實美味,齊桓公沉湎其中忘記了管仲遺囑也可以理解。

羊肉湯本身就天下一絕,夜雪封門,飢腸轆轆,披衣出門賊溜溜掩進小店,招手要碗羊肉湯。店主一掀巨桶蓋亮出蒸汽鬱郁的一鍋湯,撈出幾大勺湯、大塊羊排。一大盆湯遞來,先一把蔥葉撒進去,被湯一燙立刻香味噴薄。西安的饃沒法隨身攜帶,所以經常買個麵餅或饢代替,一片片撕了扔進湯里泡著載浮載沉。羊肉湯給干而硬的面片們注入靈魂催它們復活,計算時間等濃香湯汁灌滿這些山寨版泡饃後,趁其還沒有失卻麵餅的筋道迅速撈出食之,滿口滾燙,背上發癢,額頭出汗。慢悠悠夾起塊羊排連肥帶瘦一縷縷肉撕咬吞下,末了一大碗湯轟隆隆灌下肚去,只覺得從天靈蓋到小腹任督二脈噼里啪啦貫通,然後一面想到村上春樹在《尋羊冒險記》里說日本直到十九世紀末才有羊,思忖真是可憐見的不知道羊肉湯的味道,一面推門吐著口裡腥膻蔥蒜氣披襟而前,西風下自覺獨行塞北關山萬里,也是個豪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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