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巷陌 百日宴

中國人有句固定的玩笑話:賤名好養活。非只黃宏在春晚自稱「我小名狗剩」,博雅如錢鍾書也在《圍城》里借人口道,「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其實誰願意要個賤名?無非要易長育而已。古代嬰兒夭折率高,中西皆然。早年大家沒現代醫學知識,只好認為神佛作祟,槍打出頭鳥,被迫把名字要起賤一些,才好避風頭。孩子滿了月要慶祝,挺過來了;孩子周了歲要慶祝,算長大了。所以孩子長大實在不易,步步驚心,多設幾宴總不是壞事。

百日宴夾在滿月和周歲之間,看似有些不尷不尬,但數字上說,卻是最周正的。此宴古已有之,描繪宋朝風情的《東京夢華錄》里道:「生子百日,置會,謂之百。」傳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三月能行、而能言」,百日時已經能走會說,真神童也。當然,大多數兒童此時還是蒙昧一片……幹嗎挑這個日子呢?

中國人一向重數字,百者完滿也,而且「百」和「百歲」音近,取個諧音;「」本身有個周歲的意思。當然也不必細究其符號學的意義,反正就是繼往開來:孩子活了一百天,不易;祝福他再活百歲,討口彩。

若要深究,百日宴比滿月酒、周歲慶又要科學得多。滿月酒時,母親猶在休養,父親手忙腳亂,孩子一團迷糊,雖然來賓一團熱情,還是不免亂出格。周歲酒是必擺的,只是未免久了些。相較起來,百日酒時,父母能夠收拾停當,整裝而出,孩子也開始會哭會叫會動,在半懂不懂之間了。

百日宴各有各的規矩,不一而足。早年民間有「穿百家衣」「吃百家飯」一類習俗。這和給孩子起個賤名類似,形式上借沾鄰里好友的光。所以有高壽老人的家庭,總是避不過「被借壽」的義務,常得借老人一幅衣、一捧米,拿去給孩子增壽。這習俗如今城市裡依然常見,雖然只留了形式,但那意思多少還保留著:衛生健康的改善讓孩子們活得倍兒壯,但大家還是畏天知命,只願孩子平安。

百日宴是喜宴,所以規格沒法太清雅秀致,玩個性創意的小菜們不免缺了蒸蒸騰騰的喜氣。然而百日宴的主題終究是孩子,所以也沒法太宏猛霸道,大火重味、生猛海鮮就未免多了些戾氣了。民國時有些信佛人家養生惜福,孩子百日宴還敢擺出麵食和素菜為主的一桌素宴來,雖然讓客人們嘴裡不免淡出個鳥來,但意思也很明白:孩子百日大肆殺生搞得酒池肉林,總覺得差了那麼一點兒。

實際上看老年代花心思的百日宴菜單,規格常以南方尤其是廣式菜肴為主。一來廣東菜既不濃油赤醬過於膩,又重火功,燉煲交加,菜多瑩潤鮮美又不失天然。比如同樣殺生,廣式的曹白鹹魚就比北派的紅燒醬肘子淡雅醇厚些了;二來廣東菜小點心多,取其乾淨利落,宜飯宜粥;三來廣東菜肴自有一套格物致知、陰陽五行的補益公式,雖然不少地方有偽科學之嫌,但這個「補」字,是很合百日宴氣氛的。大家求的就是個平適安泰、溫補益氣嘛。

百日宴的主角說是孩子,其實孩子那時還只會哭笑和蠕動手腳——耶律阿保機那類神童畢竟少,還不用提史冊慣有對帝王的吹噓——無非被大人們誇幾句容貌好聲音足福氣無量之類,所以真正的主角還是做老娘的。如果生的是男孩,新媽媽更加底氣十足,能讓婆婆都矮了半截。按規矩,百日宴主菜就該獻給媽媽,雖然未必吃得上幾口,但意思在那兒。主菜又有講頭:得補氣益虛豐美鮮香,又不能流於俗氣。鯽魚湯大肘子之類坐月子時已經吃過,如今到場面上,就得精緻些了吧?蔥燒黃玉參、豆豉蒸鮑魚之類菜,就是為這場合準備的。

據說民國時廣東人送滿月禮愛用鰲魚肚,取個獨佔鰲頭的口彩。但此菜其實也有道理,魚肚益氣補中,功能不下燕窩銀耳,而其口味又遠過之。當然鰲魚肚名貴,做菜挑不到這麼細了。

魚肚的做法,依袁枚說,「鮑參肚翅虛名之士」。魚肚和魚翅,都是仗著濃汁腴煨燉。好的做法是用芙蓉魚肚,魚肚改完刀,用高湯煨足——也有人說用奶湯的,大概以形補形,指望對媽媽哺乳有益。然後雞蛋清加精鹽、澱粉們調味,炒成芙蓉狀,此後把魚肚連帶火腿、菜心、蒜頭、瑤柱、乾貝、薑片、蔥段等等借味的東西,一齊俱下,小火慢燜。末了處理方法很多,追求精細的會加個勾芡、淋些雞油,嫌麻煩的自可直接把燜透的魚肚出鍋,和芙蓉搭伴兒。

這一道菜,極重火候,質爛味醇,柔潤到無棱無角,嚼都不用嚼。魚肚、雞蛋滿溢的蛋白質,嫩滑軟濃,柔若無骨,味滲其中,銷魂之極。而且雞和魚都不是生猛霸道之物,天生的補益良物,做媽的吃了也不會有殺生感,倒像吞了軟白香滑的仙丹,一下子就和孩子一起圓潤飽滿了。當然芙蓉魚肚最好的一點,還是體現了百日宴當天菜品的本質:看,連媽媽都只吃這麼個高蛋白但低脂肪的火候菜,大家也不大好意思真吃得腦滿腸肥吧?咂些溫淡潤厚的味道,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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