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巷陌 鄉間宴席私釀酒

我總覺得,金庸小說里那些饒舌的店小二,都是跟施耐庵學的。這些小廝多口可惱,可又伶俐得可愛,戲劇性無限。比如景陽岡那位跟武松唱對台戲的店小二,大概是古往今來最有名的一位。所謂「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又所謂「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作『出門倒』,初入口時,醇濃好吃,少刻時便倒。」

一般客人,聽了「透瓶香」、「出門倒」這種十足蒙汗藥味的名字,哪敢再喝?所以我總猜那店小二看武二郎堂堂一表,故意激他的。

且說這酒,大概不同於尋常甜醴。武松是喝慣酒的,誇「有氣力」,度數不低了。有朋友跟我聊說是土法燒酒,待考。只是說到私下釀酒,非只宋朝,也非只景陽岡一家,倒是真的。外邦爭說蘇格蘭人私釀威士忌、俄羅斯人私釀伏特加,和各自朝廷玩湯姆捉傑瑞式的遊戲,源遠流長不提,宋時私釀這事已經不只是百姓了,蘇軾在黃州生活之後,到處玩私釀,蜜酒、桂酒等花樣百出。但林語堂說在黃州喝他蜜酒的人大多腹瀉,大概和蘇軾在嶺南玩制墨差點燒了房子一樣,都屬於創意無限,操作不當。

私下釀酒的事,我自己做過,出息很小,弄點兒糯米做酒釀而已——江南呼之為酒釀,做甜食配小糰子用,川中則叫醪糟。三次里成功了兩次,雖然酒味過重,甜味太少,但勉強能喝,另一次則酸得無法入口,看來私釀也是個技術活,於是罷了。某年去南方,朋友說父親釀了葡萄酒來請我嘗,一看酒色橙黃,嚇了一跳,因為之前耳聞目見,總覺得葡萄酒或紅或透明略泛黃,已經金科玉律了。後來去武漢,又喝了一次私釀葡萄酒,黃色略淺一些。交流之下,似乎和選葡萄、是否控水分、是否揉碎揉爛有關係。不同的葡萄產區光照、氣溫、土壤質地不同,出的葡萄不一樣,其酒大不相同,自不待言。哪怕是同樣的葡萄,也可能釀出不同的酒:葡萄皮與籽,和葡萄酒成品的顏色有關;葡萄控得是否干,和葡萄的發酵又有關;發酵時加糖多少,又涉及酒精濃度。其中學問,歐洲人千百年尤樂此不疲,非一言能盡。

小時候過年過節陪爸爸去親戚家,見識過許多私釀。曾經流行過一種鄉下草台班工廠釀製的東西,大多無產品合格證,廠方吹做香檳酒,鄉里人不買賬,呼為汽酒。現在想來,多半是汽水兌酒的產物。氣很足,像汽水,入口後才覺得略加點酒味。開卡車來往的司機夏天拿來當飲料喝,也不會出事。酒量不大的奶奶嬸嬸阿姨小妹妹們都可以喝,喝了也不醉。小弟弟妹妹們喝了會有些困,在爸媽們席散開桌打麻將嗑瓜子聲中暈乎乎睡去,主人家自會安排床鋪讓他們安眠。汽酒還有一個用途,就是拿來兌酒。我小時候,可樂、雪碧在鄉間很罕見。一度流行的麒麟牌玻璃瓶裝的橙汁汽水,也只在城裡多。鄉間擺宴席,不耐煩遠跑,基本是拖輛自行車或摩托車,到就近的小店載一箱子回來。汽酒拿來做所有甜飲料的替代品,兌白酒、燒酒,無往不利。

草台班工廠也釀啤酒,和汽酒一樣無產品合格證。具體喝來,口感不清,味道常澀,但好在便宜。在鄉下,開瓶百威之類洋品牌名字的酒,很容易讓大家顯得拘謹,喝起來也謹小慎微。可是無名無姓的村釀啤酒,敞開當水灌,放浪形骸喝得甚歡。

有些鄉間人,能自己拿出私釀的黃酒來。南方喝黃酒常用抿的,尤其是老人家,抿完後滿嘴噝噝作響,然後吸個田螺或者吃口田雞,眯眼回味那股醇甜。以前鄉間吃晚飯,流行把小圓桌擺到門前空地,各人一張矮圓凳吃喝。各家吃飯一氣連排,雞犬相聞,邊吃邊打招呼。男人們喝酒時跟魏晉士大夫嗑完散似的,要「行散」,到處走,常請鄰家「喝喝我家的」。所以一家男主人一頓飯常要連喝別人家三四小碗黃酒,然後審慎評判:這碗好,那碗一般……這碗怎麼這麼好?是你家自己釀的?放薑絲?放冰糖?然後彼此說長道短不已。私釀燒酒的比私釀黃酒的少,而且兩極分化。好燒酒能眾口讚譽,劣燒酒能爭議盈天。過年時吃酒席,喝多了的人能為燒酒好壞爭得脖子紅,你說我酒臭,我說你酒辣,諸如此類。江南鄉村私釀白酒極少,所以每次喝白酒,無論是紅星二鍋頭還是某某老窖,都鄭而重之,一副「這才是真的喝酒了」的架勢。但真有釀得好的,可以把自釀白酒當做宴席禮物,全場開懷,非常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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