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巷陌 殘羹剩飯,化腐朽為神奇

我爸媽生活習慣頗為相異,具體表現為老媽謹嚴細密性如烈火,我爸懶散隨意得過且過。延及飲食上,我爸不愛買菜,偏又愛新鮮,一頓飯吃完,剩多剩少,全數倒掉。我媽手一慢被他搶了先,就要跳腳罵:又被你浪費了!

我媽受外婆熏陶,很懂得因陋就簡無中生有。我外婆生前有道招牌菜是紅燒鱔魚,香濃甜嫩,很是可口,但我吃時總像鬼子探地雷。因為一,她不捨得丟掉鱔頭鱔尾,怕蛇如我,見了鱔頭就魂飛魄散;二,她總愛把助味的大蒜和鱔魚做伴,喧賓奪主,遠看像白石頭之間盤幾條小蛇。但外婆振振有詞:這些都是錢買來的嘛!

我外婆傳我媽的因陋就簡第一道菜,就是一種怪面,無錫話叫做「爛糊面」。比如午飯有好菜湯留下,就勢用湯下麵。麵條寬扁,麵湯熬得濃稠,青菜、毛豆、肉絲等半融化在其中,吃什麼都是黏糊糊的,但意外的香甜。秋天午後餓了,晚飯還沒好時,吃一碗擋一擋飢是有用的。我外婆還愛混搭,青菜肉絲毛豆雞蛋湯下了面,偶爾還加小麵糰、大年糕,疙里疙瘩一大碗。可是因為熬得爛,面香湯鮮雲集於此,而且清爽不膩,很是可口。

爛糊面系列,我外婆有許多詭怪創舉。南瓜面、藕絲面、黃豆面、雞骨面,凡不捨得扔掉者,面面俱到地熬之。賣相著實不好看,一派死纏賴曬,像老美國電影里跟先生撒嬌要貂皮大衣的姑娘,但總是好吃。秋冬下午,一片吸面的「呼嚕呼嚕」聲,蔚為壯觀。蘇州有朋友說他們愛吃「頭湯麵」,就是避這個爛糊感,我外婆也算反其道而行了。

咸泡飯系列是爛糊面系列的姐妹黨。江南菜館都有「菜泡飯」一味,意思類似:青菜切碎,加香菇、鹹肉,吃來偏清澈。咸泡飯類似,但把菜泡飯比民謠吉他,咸泡飯就是迷幻電子了。近水人家的咸泡飯向無定額,有什麼料下什麼,用菜加飯加湯熬著,只要不是紅燒便罷。飯以隔夜冷飯居多,只因隔夜飯比剛出鍋白飯少點水分,更彈更韌,而且耐得久煮——所以咸泡飯的熬煮通常讓菜與料風雲變色面目全非紅顏熬成半老徐娘,可是飯卻沒爛,甚至還挺入味。南方以前家家貯點兒蝦仁干(當地話叫「開洋」),下一點兒提味至極。

我們這裡老年間還流行吃魚凍,當然遠沒刻意做的魚凍那麼華麗。說來無非是前一天的紅燒魚未吃完,於是拿掉魚骨,將肉刮碎散在湯里,冰箱里放一夜。第二天魚湯凝結,狀若布丁,下面暗藏無數魚肉丁末。滑而且鮮,用來下粥下酒最好。我小時候不大格物致知,像古希臘某些哲學家一樣覺得「物質恆久不變」,一勺魚湯凍擱在粥碗上,順便往上撒肉鬆,回頭看魚湯凍融了,魚肉猶在,大驚失色,差點急哭了。

魚湯凍算對肉汁的利用,南方對好肉汁的愛,有時甚於對肉。比如我們這裡有沾不得肉的大媽,做了紅燒肉,吃飯時自己不沾肉,只顧拿肉汁澆蒸蛋吃;吃飯豪邁的人則認為拿肉湯拌飯,天下一絕,所以每次飲宴末尾紅燒蹄髈之類上桌,打飽嗝的諸位都敬謝不敏,只有我父子倆過去剖蹄取其中好瘦肉,外加濃稠湯汁拌飯吃。周朝有所謂淳熬,拿肉醬加點兒油往飯上澆。我們簡單點,只要油不要肉醬。無錫有名產曰油麵筋,素燒來配絲瓜、茭白、萵筍皆可,取其口感柔韌,葷燒則常用來裹大肉丸子,類似於獅子頭,叫做釀麵筋。釀麵筋必有好紅燒肉汁來配,才能水乳交融。如果單用醬油等調味,一沒有甘肥之潤香,二會有隱約酸味,不夠下飯。

每冬過年,只要是自家做年夜飯的,總是留菜不少。過年前幾天到處拜訪,在家吃飯總是尚簡單。所以咸泡飯、爛糊面、粥配小菜,時常這麼過去了。那時各類華麗的因陋就簡菜也就很流行。有一年吃完一份紅燒栗子雞,還剩份雞汁和點栗子,我爸實在不想出門買菜,就雞汁下了兩個荷包蛋,栗子磨粉裹了年糕炸了一炸,其香撲鼻。年糕沒吃完,客人上門,小孩子搶著吃。

有一年因是去鄉下吃了年夜飯,家裡並沒儲糧,於是我媽動了魚的主意——過年時爸單位發了條大號青魚,取年年有餘之意。魚身被腌了做鹹魚,於是我媽將魚骨和魚頭略煎,然後熬湯下豆腐和雞蛋,儼然一大鍋。魚尾、魚鰭極肥厚,涮下許多魚膠,配魚頭湯做山寨魚翅撈飯。事後一起看電視時閑聊,都說此魚活得不冤,全身上下都被我們家超度到了,阿彌陀佛。

到如今我回家吃飯,我爸媽仍不時因陋就簡。每次飯畢我媽眼望飯菜發怔琢磨如何乾坤大挪移翻雲覆雨之,我爸就嘲笑說她又要吃爛糊,然後我媽大怒說不是你懶不肯開車帶我去某某賣場我才不會這樣呢,然後又開始對我數落我爸如何懶如何每次開車出門就嘟嘴。我覺著,如果我爸媽都懶洋洋,他們會每天下館子;如果我爸媽都急匆匆,大概他們會每天吃新鮮的。也就這樣的性格組合,才能產生爛糊面咸泡飯魚肉凍下粥肉汁雞湯青魚羹過年這類事兒,這類我外婆一生奉行,見啥做啥,做啥吃啥,吃啥香啥的勁兒,用我外婆的話說,這種態度就叫「過日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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